“是的，那又怎么样？这样的事情，两年前赤研大公就做过。那时候李将军不是也在风旅河前线么。”
“是的，”提起两年前澜青和吴宁边的那一战，李子烨与赤研星驰的距离不知不觉拉近了几分。当年扬觉动意气风发，强渡风旅河、直捣平明城，不料被表面中立的木莲断了后路。那次就是这个赤研星驰，率领八千南渚赤铁军借道商地，慢吞吞抵达平明丘陵，表示对吴宁边的支持。
“当时万马嘶鸣的战场仿佛还在我的眼前，”赤研星驰感慨，那时候李子烨比现在青涩得多，在豪麻的骑兵前锋中服役，只是一名百夫长。
“我们真没什么好怕的，”赤研星驰拍了拍李子烨的肩膀，“澜青的主力在风旅河、在箕尾山、在观平，在和吴宁边最精锐的士兵血肉相搏。相信以扬大公这些年的经营，在百济公的主持下，徐昊原没那么容易突破你们的纵深防守。毫不夸张地说，从一个军人的角度，百济公这个突袭花渡的作战计划，是这次战役的神来之笔。我对扬大公一直是钦佩的，以前总以为只要扬大公吴宁边一天，徐昊原就没有胆子主动进攻。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丰烈将军也是上将之才，星驰只有佩服。”
“是，只有有坐上不同的位置，才有不同的思考角度，有了不同的权限，才有不同的决断。这就是屁股决定脑袋。”李子烨哈哈笑道，“柴城伯和娴公主把这计划带到毛民，我们当时都十分震惊，要是我，我宁愿固守三镇，绝不会冒这样的风险。”
“哦，”赤研星驰颇为意外地打量着他，他不知道李子烨内心原来还有自己的想法。
“但是我们都是军人，”李子烨耸了耸肩，“我必须完成自己的使命。”
赤研星驰忽然觉得他宽阔的额头下这张大饼脸很有棱角。
“你刚才说娴公主也和柴城伯一起到了毛民，”赤研星驰叹了口气，道，“我完全能够领会到百济公的诚意，还好百济公有这样的胸襟和气魄，能够和扬大公一般相信南渚。
“毋庸讳言，从毛民来灞桥总比大安近得多，”李子烨道，“观平战场每时每刻都在死人，我们需要快速的决断。”李子烨断掉的眉毛看起来总有些让人不舒服，“如果井田大公已经决定出兵相助，那我希望能尽快得到盟约。”
“这是自然。”赤研星驰道，“明日上午定盟，我这次过来，就是传达大公的旨意，请李将军稍作准备，明日上午我们青华坊上再见。”
赤研星驰说着转身，几名护卫从街角跟了上来，然而他又回过身来，把手搭上了李子烨的肩膀，道，“李将军，子烨兄弟，听我一句话，现在天下大乱，想要好好生存下去，我们只能相互依靠。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我觉得赤研大公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赤研星驰的这几句颇为真诚，注视着他的眼睛。
李子烨也盯着赤研星驰的眼睛，看了一刻，终于喉头一动，他跨上一步，紧紧握住了赤研星驰的手腕。道，“星驰大哥，两年前你将万人之师，在风旅河战场奔驰的时候，我只不过是个小卒。你也许是南渚的大将，但是在一个小士兵眼里，你是一个能够和部下一起冲在最前方的好军人！果如你今日所言，两州盟定，我以个人的身家性命起誓，在和征讨澜青的战场上，我来做你的坚盾！”
赤研星驰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谈话谈到现在，这是他最畅快的时分，他点点头，带着侍卫们走进了街旁的阴影。
看赤研星驰远去，李子烨又走进了锋凌工坊，两个人说话的功夫，老浮依旧在炉前锻打他的兵刃。他擦了擦身上的汗水，抬起了头，在火光的映衬下，他满是麻坑的脸显得颇为狰狞。
“他说赤研井田准备接受条件，出兵花渡。您怎么看？”
老浮没有停下手中的大锤，四周叮叮当当的声响掩盖了两个人的低语，“那是个不错的孩子，我年纪大了，已经不习惯去分析判断，我只凭直觉。”
老浮说着这些话，手指却指着铁锤下赤红的铁块，仿佛两个人在讨论面前这把尚未成型的刀。“但我也许不得不承认，我的直觉错了。”
“就因为那个小孩么？”李子烨皱了皱眉头，“他会不会是南渚迷惑我们的棋子？”
“我不认识那个小孩，”老浮承认，他虽然说着话，但是铁锤依旧飞舞，“但是我认识和他一起来的那两个孩子，他们是落月湾渔夫老越家的。”
“浮叔，这老越会不会有问题？”李子烨还是担心。
“除非他和我隐藏的一样深，”浮大白哈哈大笑，“从来到灞桥那天我就认识了越海潮，迄今恐怕也有二十多年了。”
“那个小孩带来了这个，”浮明光从皮兜的口袋里面摸出一枚铁钱，把他放在李子烨的手上。
在熊熊的炉火旁，这枚铁钱发着乌亮的光泽，李子烨翻来覆去把这铁钱看了好久，他用手摸了摸自己那断了的眉毛。
是的，没错，这是青王朝的旧钱，来自阳处，这个八荒神州西部的大州荒凉而辽阔，有着丰富的矿藏。与旧青势力日渐衰微同步，青的金银就像开闸的洪水，早早流到了各大诸侯的口袋里，最终，他们剩下的只有铁钱。
为了体现价值，这最后的铁钱用了阳处特有的陨铁矿，但铁终究是铁，无法取代金银。它并没有延缓青的衰亡，只是让阳处因此成为了青的造币厂，进而富甲一方，最后，来自阳处的朝崇智屠灭了青朝，让这个存在了八百二十一年的古老王朝在这块大陆上彻底消失。
她在南渚，李子烨默默把这句话念了几遍。她给他的眉毛上留下了这道伤痕，他临上风旅河战场前，给她留下了这枚铁钱。
她还带着它。他们说梦公主每拒绝一位求爱者，都会把他们带来的礼物扔到大路上，直到扬大公把她狠狠训斥了一通，她才学会什么叫原样退回。
她也退回了李家的礼物，但她留下了这枚铁钱，它上面有他练刀时不小心被斩出的一个豁口。
他听见自己强有力的心跳，咚咚地声响敲打着回忆。两年前，她只有十四岁，穿着水蓝的短衫，和其他贵族小姐不同，她将体现华贵和身份的滚金袖口束好，穿着软底鞋，她正跟着他的老师练刀，并疯狂地找人比试，她喝酒、而且开男人们的玩笑。
吴宁边正准备和澜青开战，父亲坚持带他北上，“你应该迎娶那个姑娘，”李精诚同样有一张扁平的脸，但他要比李子烨经过的任何人都要严肃。
“扬家的姑娘不多，而她已经十四岁了，有人说她比较刁蛮，但是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父亲知道扬觉动对扬一依的安排，而这个小女儿虽然几乎没有继承扬觉动位子的希望，但他依然要努力争取，只有通过联姻，他对李家在吴宁边的地位才有信心。扬觉动的位子巩固不易，他已经对扬叶雨留下的创业元老进行了血腥清洗。
“既然我们李家已经和扬家有如此深的渊源了，我们就要通过血缘把他固定下来。”李精诚的话从来都很直接。“有人说她是一匹难以驯服的野马，哪怕她是一头暴烈的狮子，你也要降服他。”他没有选择，哪怕他趁着青春的冲动，已经开了另外一个姑娘的苞。
很显然，他失败了，他的父亲很失望。
飞溅的铁水把薄薄的锦缎烫出了一个洞，落在他的皮肤上，高温带来了尖锐的灼痛。他回到了眼前的这个世界。
“如果赤研星驰刚才一直在说谎，那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技术最好的骗子。”显然，这枚铁钱带来了和赤研星驰描述大不一样的消息。她不会骗我，李子烨想。
“既然有了小梦娃的下落，我来想办法让她脱困好了，你要不要即刻离开？她说赤研井田决定列兵不动，坐收渔利。如果是这样，你们孤军深入，未必能拿下花渡，这太危险。实在犯不上。”
“赤研星驰对我说，赤研井田明日要在清华坊上定盟，我现在怎么能走呢？”李子烨又去摸那条眉毛，“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这一走，岂不是证明是我们在开他的玩笑？”
“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明天青华坊上，赤研井田突然摊牌，说他不再需要二小姐了，于是你的脑袋就会被砍下来，放在盘子里，摆在南渚发兵的大旗下，在日光下腐烂，那些没经阵仗的兵士会吓得脸色发白，当真正作战起来，他们会拼命避免你的下场。”浮大白斜着眼看着李子烨。他二十出头，手腕和脚踝的骨节都很粗大，很像他的父亲。他很沉稳，但还非常年轻，年轻人常常思虑不周，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却无法承担预料不及的后果。
“想想看，他们要两个公主有什么用？”浮大白提醒李子烨。
“这两个公主中有一个是不存在的，无论是什么时候，两个公主的用处都比一个公主多一倍，”李子烨坚持，“糟糕的是，我们不能以此为借口，阻止娴公主嫁过来。因为谁也不能证明扬归梦的存在！”
“给我点时间，我来证明。”浮大白在思考。
“我们没有时间了。”李子烨断然回绝。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她，他想。
“我不能走，这个险我必须冒，明天，我要前往青华坊，去见赤研井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