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杰返至谪仙楼中喝得酩酊大醉,伏在桌上胡乱睡了一宿,直到此日醒转,胸中烦闷之情已渐次消去,与沈世韵别离之痛也视得淡了。唤过小二待欲结账,小二笑嘻嘻的道:“公子当真好福气,这位姑娘早已替你将银两付了。”李亦杰一怔,转头向南宫雪瞧去,见她眼眶微红,眼角眉梢尽显疲倦之态,想是心中挂怀着自己,一夜未眠之故,不由又是感激,又是歉仄,心道:“她虽嘴上不说,却实是待我极好,何以我却始终对韵儿念念不忘?”南宫雪见他目光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面上一红,勉强挤出个笑容,从桌上端起茶杯递与他道:“师兄,你的酒可醒了么?不若喝碗凉茶罢!”李亦杰一口喝干,南宫雪问道:“现下我们到哪里去,你可有计较?”李亦杰踌躇不定,尚未作答,忽然有人声如洪钟般的叫道:“掌柜的,店小二,道爷要喝酒,还不快拿你楼中最好的酒来款待道爷!”接着便见三人大踏步走入楼内,服装均是昆仑一派。当先一人身形粗壮,便如铁塔也似,年纪约莫五十上下,适才之言便是他所发。其侧一人是个形容枯槁,面颊深陷的老者。第三人是个瘦小青年,跟在二人身后,神色极是恭敬。
掌柜的见那大汉生得凶神恶煞,话意也是阴狠,忙点头哈腰的迎上前道:“是,是,三儿,快去取酒,几位道爷这边请坐。”那大汉斜了一眼,忽的单手揪住他衣领,将他凌空提了起来,喝道:“怎的让我们坐在污秽角落中?瞧我们不起么?”掌柜的双脚离地,已是吓得面色发白,颤声道:“还请道爷见谅……当中那大桌,早便给人要了……”那大汉怒道:“那又怎样?昆仑三杰到此,谁敢不买我们面子?”那掌柜的道:“原……原来是昆仑三杰……久仰久仰……三位武功高强,才识过人,这大桌不给三位坐,又给谁坐?”其实‘昆仑三杰’不过是三人自封的名号,除本派中人外,江湖中也甚少人知晓,那掌柜的不过为求保命刻意奉承,那大汉却很是得意,大手一张,将他摔落地上,笑道:“还算你有些见识!”那老者叹道:“易师弟,你这冲动性子何时方改?”上前将那掌柜的扶起,取了些碎银子交在他手中,道:“对不住,我这师弟脾气暴躁,一点银两权做赔罪。”那掌柜的口中道:“不敢当,不敢当。”却是连退开数步,再不敢埃近三人身前。那老者一扯那姓易汉子衣袖,道:“咱们便坐得隐蔽些,别教旁人注意了,岂不正好?此处只怕耳目众多,不可不防。”说罢径将他拉至角落,那青年也快步跟上。
三人落坐后,那青年道:“师父,文师伯,谭师哥沿途留下讯息,说道瞧见了大批祭影教中人经过。他们行踪向来是十分隐秘,从无如此番一般大举出动,只怕欲对我正派中人不利……”那姓易汉子道:“呸,魔教妖人无恶不作,哪次讨得好了?又怕得何来?”那青年忙道:“是,那是弟子嘴笨,师父勿怪。弟子只担心一个月后的英雄大会……”那姓易汉子哼了一声,不予作答。那老者文师伯叹道:“陆师侄太也胆小怕事,来日怎能有所成就?谭师侄曾说那群人均着统一服装,便知并无教中首脑人物在场,咱们便还料理不下一群普通小卒么?此后传入江湖,都道祭影教是栽在昆仑三杰手中……”南宫雪“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低声向李亦杰道:“昆仑中人倒也有趣,这般喜欢取些‘英雄侠义’之名自封。”李亦杰却只听得祭影教教众便在附近,怒火上涌,手按剑柄,他内力喷涌,直震得长剑与剑鞘不住碰撞。那姓易汉子突然一脚踢翻座椅,转身欺近李亦杰二人身前,一手按在桌上,喝道:“两个不识好歹的小畜牲,早便见你们不声不响偷听我们说话,不知心下打的是什么鬼主意!”转头叫道:“师兄,这两人鬼鬼祟祟,说不定便是祭影教的探子!”他手掌抬起,桌上赫然留下个掌印,深入寸许。
若是一掌击碎木桌,原也容易得紧,但他说话自若间暗自潜运内力,将力道尽皆贯于手掌,他露这一手乃是为显功力深厚,大含对敌威慑之意。
李亦杰已然瞧出此人不过是个色厉内荏之辈,愈是将喉咙放大,心中便越是恐惧。当下双手抱剑,淡淡的道:“你心中对祭影教怕得这般厉害,以致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那姓易汉子给他说中心事,大为恼怒,喝道:“浑小子找死!”“呼”的一掌便向李亦杰面门劈到。李亦杰偏头避过,抬肘化掌为刀,向他胁下空门劈去。那汉子“噫”了一声,向后跃开,李亦杰也无意伤他,否则当可拔剑斜撩.这汉子乃是昆仑现任掌门何征贤的师兄,武功远较李亦杰为高,只是心中存了惶恐,给攻了个出其不意。文师伯与那姓陆青年瞧不真切,还道他给对方打得跌了出来,忙抢上相扶。
南宫雪叫道:“三位前辈且慢动手!”她见这三人辈分不一,若是详细论来,难免“师伯”“师兄”缠夹不清,索性便一齐称作前辈,接着深深一揖,道:“盼请明鉴,我们是华山门下弟子,师兄对祭影教恨之入骨,突闻迅息,这才激愤之情溢于言表,断不敢对前辈有半分不敬之意。适才这位师伯不过出手考验后辈武功,瞧他不济便即收手,岂会当真相伤?”她抢先言明此节,那是欲让对方自重身份,愧于动手。那姓易汉子袍袖轻轻一甩,歪头晃脑的向二人打量,道:“你们是华山派的?”其时李亦杰与南宫雪仍是穿了富家子弟服饰,是以一时并未认出,但思及他避让出招,身形倒确有几分是遵循了华山功法路数。
文师伯阴恻恻的道:“这华山昆仑两派,向来便是同气连枝,只是近日么……嘿嘿……却是出了些小状况。”那青年忽然长剑一挺,叫道:“便是他二人!”那姓易汉子奇道:“你识得他们么?”那青年此时心下生惧,这一招表面瞧来乃是示威,实则存了七分守势,低声道:“怪道瞧来眼熟,原来这两个华山小贼,弟子在武当山顶为临空道长祝寿时曾会过的,便是他们废了二位师弟武功,害他们被掌门师叔逐出门墙,含冤而死。”那姓易汉子对这两名弟子素来疼爱,此时见仇人便在眼前,心中恨极,怒道:“不知小徒如何得罪了二位,以致下此重手?他们有何不是,本派自有门规论处,那两个后生小子功夫学不到家,不值一笑,不显些真功夫,你们还道我昆仑只是浪得虚名之辈!”右掌举起,向南宫雪当头劈下。
南宫雪举起剑鞘上封相格,正色道:“此中原有误会,他日再言端详。前辈三人合称‘昆仑三杰’,那是……那是武林之中人人敬仰。眼下大敌当前,晚辈与师兄愿与前辈合力将祭影教妖徒一并诛却,替天行道。”她剑不出鞘,是示明自己并无动武之心,那姓易汉子却只道她对己心存轻视,待听了她几句夸赞之言,面色才逐渐转和,撤掌回收,哼了一声道:“你华山派十分喜爱出风头啊,只怕这力合到了最后,名声全到了你们身上。”南宫雪道:“晚辈怎敢在前辈面前造次?大家到时各取所需便罢,侄女只想为那除妖灭魔之大业略尽绵薄之力,也不负了师父多年教导之德。”那姓易汉子微微颔首,又道:“小子,你也这般想么?”李亦杰摇头道:“晚辈不敢妄居大义,与那祭影教乃为私怨,恨不得手刃这群恶贼,让我一位……一位好朋友的全家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南宫雪见他说的如此直接,暗暗叫苦,果见那姓易汉子眼中凶光大盛,森然道:“不必麻烦了,贫道这便送你到黄泉路上给他们赔个不是,让他们不要见怪,也就是了。”袍袖一拂,劲风到处,那青年手中长剑已给他带了过来,左手捏个剑决,右手相接正待刺出,文师伯忽的闪电般出指探他咽喉,那姓易汉子一怔,左掌一落扣住他手腕,叫道:“师兄,你做什么?”文师伯道:“师弟稍安毋躁,你此时出手难免落得个‘以大欺小’之嫌,咱们昆仑名声可不能不顾,陆师侄,你不是心中害怕么?这二人是你同辈,你就先拿他们练练。”
那青年武艺低微,心智却甚是诡谲。双手拉过二位长辈,低声道:“师父,文师伯,先听弟子一言。二位师弟与弟子曾有同门之谊,他们所受之辱定当代为讨回……”那姓易汉子道:“是啊,怎的却不动手?”那青年道:“现下便是杀了他们也是无益,不若暂且让他们随行,无论所为何来,只待其与祭影教拼得两败俱伤之时,咱们师徒便可坐收渔翁之利,那剿灭祭影教的美名,可还是记在我昆仑名下。到时再由师父与文师伯亲自下手将这二小贼除去,干净利落,足可称一举两得。”文师伯颇踌躇道:“这个……只怕不妥……”他也是武林中的成名前辈,要如此利用两名后生只觉有违侠道。那姓易汉子却道:“此计甚好,祭影教妖人非易与之辈,让他们先行出手探得其功夫虚实,与我们大是有利。”那青年陪着干笑几声,又道:“待弟子去与他们相商。”他想师父先前出言大是无礼,口风忽转必要说几句抱歉之言,以他身份,自不愿当众示弱,便自愿揽了这差使,欲讨得师父欢心。那姓易汉子也知他这番心意,果是十分喜欢,将长剑还入他鞘中,随即侧身一旁。
那青年便上前抱拳道:“华山派二位英雄请了,先前多有得罪,务请包含则个。小弟昆仑门下,姓陆名黔,不知二位英雄上下怎生称呼。”他年龄实是略长了几岁,却自称“小弟”,那也是以示恭敬之意了。李亦杰与南宫雪抱拳还礼,各通了名姓,陆黔又代为引见,那姓易汉子是他与“昆仑双侠”的师父,名叫易征雄,那老者文师伯名叫文征武。昔日昆仑门下也曾举他出任掌门,但他只因不愿多有担待束缚,这才推与了师弟何征贤。
当下五人信步出楼,行不里许,便在一棵参天古木上发现个倒钩记号,钩首直指正东。李亦杰见那记号显是以指力所刻,深入寸许,不由暗赞其功力精深。陆黔也甚是得意,笑道:“谭师哥是本门大弟子,内功造诣自是非同一般,他最是擅长刀法,一柄大刀舞将起来,但教天下好汉莫能当,那才叫好看呢!”李亦杰知那人武功高强不假,但说到天下无敌,却也难免夸张,只是驳他之意却甚无礼,便只微笑不语。
文征武顾虑到骏马奔跑迅急,若是错过了记号,可就得不偿失,便令一齐步行。每行不远,均可见得树上记号,方向却始终不变。五人脚程甚快,行了几日,道路愈来愈是荒凉,路两旁生着半人高的杂草。夜间便在道旁随意睡几个时辰,只留一人堤防,日间全力赶路,文征武与易征雄走在头里,陆黔则与李亦杰及南宫雪走作一排,他爱武成痴,有意与二人谈论武功。南宫雪便拣些华山派中观之变化繁复,实则威力甚浅的剑招说与他听,只是这招数未及施展,只经她口中说出,陆黔不明就里,还道对方倾囊相授,好生感激,他虽品行不端,却也不愿欠人恩情,只是他资质有限,要像南宫雪一般解说剑招,实所难为,便向李亦杰二人背诵昆仑内功心法的口诀。
李亦杰初时不以为意,但逐渐听得深入,越听越奇,他曾蒙临空道长略授了些武当心法,其根源是讲究“以柔克刚”,他幼时所习的华山内功走的则是稳扎稳打一路,今日听得昆仑内功又是另有一别,修行极是讨巧,上手很快便可见到成果。只是日久天长,终是打稳了根基者相对较长。李亦杰心道:“我若能将三派内功精练之处尽皆提炼出来,与己修为可大有好处。”但凡事想来易举,实行却也极是艰难,再者修行内功最是关键,稍有不慎立时便有走火入魔之祸。夜间警视时与南宫雪详细参详,往往相商良久,方达成共识。李亦杰如此练了几日,虽未觉功力大进,行走时却自轻快了不少,运功时也觉丹田之中真气充盈,心中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