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璇一惊,连忙调整站姿,假装是刚来到门口。一狠心,勾起手指,对着门板敲出。这样一来势必打断对话,但权衡利害,不得不然,无论如何不能暴露。指骨距门板尚有一寸距离时,斜侧忽然伸过一只手掌拦截。只一个动作,程嘉璇立即猜出,他已看穿了自己企图,此时只消发出半点声音,那可就真的玩完了。惶急中反手一掌劈出,同时脚尖绷起狠踹。不料假想中的面门处击了个空,脚跟也险些顿在地面。她迅速变招,手掌顺势削下,直击敌人腹部。对方抬臂架住,同时五指一翻,扣住她手腕。程嘉璇又急又气,这时才看清那人竟是玄霜,微感错愕,忙转掌收势,双手合十,高举过顶,向他连连鞠躬,做出恳求状,又分出一根手指,冲着房门比划了两下,意在求他不要声张,将对话继续听下去。玄霜双手抱肩,冲着她咧嘴一笑。在程嘉璇心惊胆战的目光注视下,大步走到门前,蹲下身,也凑上耳朵,程嘉璇这才松一口气。
胡为听得沈世韵提议,大惊失色,道:“娘娘,卑职曾发过誓,这一辈子再也不进那个鬼地方了,求您开恩,别勉强卑职。再说索命斩究竟在不在古墓里,也只是个猜测,未必属实……”沈世韵语气坚决的道:“本宫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我早就考虑好了,就算找不到索命斩,断魂泪总还存放在冥殿中无疑,咱们这一次去,绝不可能是白跑一趟。”胡为苦苦哀求道:“七煞至宝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可真实效用到底怎样,谁也不知道。卑职一直觉得娘娘慧心巧思,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可怎么一到这个问题,也钻进了死胡同?打天下首先得具备相应实力,就算给人得到了宝物,摆在桌上好看,也不见得就能动摇朝廷根基。或者只要咱们把握住了绝音琴,让那些寻宝者始终缺少一样,终究难成大事……”沈世韵冷笑道:“枉你跟随本宫多年,还是一点都不懂我的心思,你以为我真会听信那些不切实际的神鬼传言?绝音琴我亲自验证过,确是宝物不假,但仅凭七样死物,就想超越三皇五帝,纵横朝野,权倾世间,简直是荒唐愚昧!”胡为道:“就是啊!那您……怎么还执著于寻宝?”
沈世韵道:“这就是一场攻心战术了。我这么跟你解释,天下百姓迷信七煞至宝,认为得宝之人掌天下是大势所趋,到时七煞在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民心所向,天下归属。也能让他们自己认清时局,不敢再动谋反念头。因此本宫要的是普世人心,而非宝物。”胡为叹了口气,道:“娘娘宏图高远,卑职自忖实所莫及。但请您另寻一人从旁辅佐,卑职已经心绪寡淡,只想做个清静散人,请您许我辞官还乡。”沈世韵变了语气,浅笑道:“你不答应也没问题。想退出官场纷争啊?就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试想,若是皇上知道你私入皇室祖陵,还在里边闹腾得天翻地覆,绝音琴就是证物!到时他会怎样处置你?”
胡为如遭五雷轰顶,震得头昏脑胀,道:“娘娘,您怎么能……当年进入古墓,可全非卑职本意啊!分明是……”沈世韵微笑道:“分明是出于本宫指使,对不对?凭据何在?又有谁能证明?只要我认定确有此事,皇上是信你还是信我?呵,你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你还看过玉璧上密录的皇家丑闻,皇上最重颜面,只怕是神不知,鬼不觉,就让你消失了。”胡为惨呼道:“您这样做……你是在陷害我!”沈世韵道:“这怎能说是陷害?王陵地宫,你去了没有?本宫只是让你的罪行早一点大白于天下罢了!为的便是让你知道,许多事一步走错,就万劫不复,再无回转之望!一条道路走到黑,是柳暗花明还是绝崖峭壁,就看你的运道如何。”胡为道:“您……您指的莫非是祭影……”沈世韵冷冷一笑,道:“你不必瞎猜了,现在只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回去好好考虑一晚,明日晨时,再给我答复。你不是没头脑的人,相信你最终的决定不会令我失望!出去罢。”
程嘉璇手心里全是冷汗,忽听得房中脚步声渐近,正没着落,玄霜当机立断,猛地将她一扯,拖入邻室自己房间,刚将门关好,就听到走廊里胡为推门而出。程嘉璇抒了一口长气,背靠着门板,悄悄看玄霜一眼,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声道:“贝勒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玄霜走到方桌边,手掌一撑,翻身坐上桌面,双腿翘起。托着下巴似笑非笑的看着程嘉璇,道:“这句话合该我问你才对罢?小璇,你不错呀,跟了爷这么久,果然有长进!怎么想出了偷听别人说话?”
程嘉璇脖子一梗,道:“你再说?我……还不都是跟你学的?上次韵贵妃与太后娘娘闭门议事,是谁在外偷窥?”玄霜笑了笑,道:“笨蛋小璇,你可真够笨的!有价值的事才值得听,上次一看额娘跟皇祖母的架势,我就猜出一定有事发生。这一回你隔着门板,还不知里边是什么状况,竟然就傻乎乎的凑上去?真是半点也没得着爷的真传!”说着摆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叹了几口长气。程嘉璇气结道:“先前一概不知,仅凭推论就能判断出情势紧要与否,这才叫真正的本事呢!你敢说刚才他们所谈的不重要?”玄霜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抱着双肩,略微后仰,后背靠在墙上,道:“对,那也说得是!‘偷听’一词说来不雅,以后就称它为‘暗访’便了。刚才额娘说他们明天会去古墓中寻宝,咱们也一起去。”
程嘉璇为探明七煞至宝真相,早就打定主意要暗中跟随,正犯愁怎样骗过玄霜,却听他主动提出,惊呼道:“别胡说!你怎么能去?”玄霜跳下桌子,伸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我若是不去,谁来保护你啊?你这么笨,我还真不大放心。”程嘉璇道:“哼,我还用你这小鬼来保护?”但想着玄霜从小性子就倔,他认准的事难以轻易扭转,不便强行劝服,也只好先假意答应,等到第二天再趁机甩脱他。虽说拉上玄霜,要骗过皇上便会容易许多,但她又想:“义父一心追求独掌大权,对皇位也是虎视眈眈。看到玄霜这个未来储君更不会怀了好意,他死在古墓里,义父或许反而高兴。不过玄霜待我很够意思,我也不能对他不起。哎,小鬼头,我是在救你性命,你却一点也不明白我的苦心!”
出行以来,连日里风和日丽,艳阳高照,偏在祭祖这天,阴雨绵绵,乌云层层叠叠。顺治叹道:“以此观来,朕择今日祭祖,却是顺应天意!”旁边立刻有将领笑道:“皇上金口一开,他老天爷为了配合咱们祭祖,将晴朗天气也转为阴天,同时缅怀。不是皇上顺应天意,而是天意顺应皇上!皇上才是天下首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顺治没响应,帽子一旦扣得太高,总不免显得虚假,听了也没什么乐意。
那启运山宛若一条探头藏尾的巨龙,横陈于陵寝身后;波光潋滟的苏子河、草他河如同两条银色飘带,镶嵌于陵区。临河而驻,独有万水朝宗之感,在群山众水映衬下,别有一番庄严。陵宫正前一公里处,左右各有一个下马碑,碑上以满、蒙、汉、藏、维五种文字,刻有“诸王以下官员人等至此下马”的字样。顺治勒令随从依嘱而行,众人都下了马,步行前进。由此往北,是一条宽四丈的黄沙大道,笔直伸向陵园“前宫门”。建筑时暗三间硬山工琉璃瓦顶,装有六扇朱漆木栅栏门。陵区由前院、方城、宝城三部分组成,首先是四座神功圣德碑亭映入眼帘,按中长次幼、左长右少次序,分别立有“肇祖原皇帝”、“兴祖直皇帝”、“景祖翼皇帝”、“显祖德皇帝”神功圣德碑亭四座,此时还仅微具雏形。自顺治十二年起大力兴建,历时七年才终告落成。
亭前东、西两侧为大班房与茶厨房,亭后东侧为果房,西侧为膳房。碑亭之北的方城南门即“启运门”,东西有照壁相对,入门正中是兴京陵正殿启运殿,是祭祀拜谒之所,建于长方形月台之上,殿单檐歇山式,黄琉璃瓦顶,四壁嵌饰五彩琉璃蟠龙,四门八窗。顺治率众入殿,殿内有四座大暖阁,阁内设有宝床;又四座小暖阁,每阁之内供奉有两块神牌,阁前置八个龙凤宝座,四张五供案桌。东、西两侧各有配殿三楹,西配殿前有焚帛炉一座。顺治等人上香礼拜。胡为一直跟在沈世韵身边,盼着她能转变言词,但这一早上还没听她开过口,心里实是忐忑。
俗话说:是祸躲不过。没等多久,一阵山风吹来,沈世韵按住太阳穴,假装身子摇晃了几下,果然引起顺治注意,关切道:“韵儿,你怎么了?”沈世韵道:“大概是前些时吹了点风,就已受凉,今日又淋了雨,伤寒转重之故。臣妾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不碍事的。”一面说着,又装出痛苦之色。顺治道:“哎,也怪朕粗心,明知你身子不适,还是一时大意疏忽了。我们还得待几个时辰,你先回客栈罢。”沈世韵道:“那……那怎么行?祭祖是大事,中途离开不合规矩,而且臣妾既做了皇家的媳妇,自然希望在祖辈面前好好表现,咳咳……”顺治道:“你看,咳嗽得这么厉害,还说没事?这也不过走个形势,待朕在祖辈面前替你多美言几句,也就是了。如果因此害上重病,才真叫得不偿失。”沈世韵装着病痛难抑,道:“那……那好罢……皇上可千万记得替臣妾转达歉意,以及,对先祖……”顺治道:“好了,好了,朕都知道。”
胡为连接沈世韵几次眼色,再也不好装作没看见,只得上前道:“皇上,请让卑职护送娘娘回去。”顺治道:“咦,你恢复精神了?这样挺好!”胡为脸上一阵尴尬,道:“多谢皇上关心。卑职心里原本一直有个疙瘩,昨天经韵贵妃娘娘开导,终于豁然贯通,愿在有生之年竭尽全力,为娘娘和皇室效忠,死而后已。”顺治笑道:“韵儿还真是了不起,竟能解了你多年心结。朕一直觉得你是个很有能力的部将,情绪消沉,朕也觉得可惜。现在能够这样想,那是再好不过。行了,还是你伺候韵贵妃的时间长,由你护送,想必不会出什么状况。”沈世韵心里又是一热:“他对我当真很好,处处为我设想,总怕我过得不如意。我有个小毛小病,他也当成桩大事看待。而我却尽在背后算计他,简直可恶已极,将来定要遭报应的!”一时间再次涌起悔改安生的心愿。但看到祭祖香炉,又想起惨死的家人,心底狂呼:“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无影山庄为魔教所灭,我若是不能为家人复仇,将来有何面目见双亲于地下?上天也会垂怜于我!直等大仇得报,我再一心一意的与他相守一生,从前对他一切的亏欠,都待那时慢慢的补偿给他……”自我安慰一番,终于释然。又听胡为道:“是,请皇上放心。”说着撑开纸伞,架在沈世韵头顶。沈世韵微笑福身道:“皇上,臣妾告退。”
他两人才刚开始做戏,一旁的玄霜与程嘉璇视线便一齐瞟了过来,穿过高举香烛的手臂下端,密切留意着双方对答。等胡为搀着沈世韵离开,顺治也转身继续祷祝,玄霜就悄声对程嘉璇道:“看到没有,我额娘很会耍花腔罢?”程嘉璇也低声应道:“是,那又怎样?”玄霜微笑道:“作为她的儿子,自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待我做给你看!”见周围无人注意,悄悄从香烛上掰下一小块,瞅准了济度背负的水袋,弹指击出,那水袋应声而破,水流了满地。济度一见慌了,忙道:“微臣该死,请皇上恕罪!微臣立即去河边取些水回来。”玄霜将香烛插入炉中,走出几步,道:“皇阿玛,不用劳烦简郡王了,让儿臣去就好。”顺治祭拜祖陵,想及自己继位以来,政绩平庸,有负先祖厚望,心疚愧甚,正自满心伤感,对外物也不想多理,随意挥了挥手,道:“好,你去罢。”玄霜道:“是。”牵起程嘉璇的手,道:“咱们走罢。”程嘉璇瞪大双眼看了看他,又偷瞟向顺治,这千载良机实在不愿错过,也点头示意,跟着他跑了出去。山路间还能遥遥望见沈世韵与胡为背影,走得仓促,玄霜在树木后起落闪避,没多久就蹿到了近处,这才放慢脚步。程嘉璇不愿连累他,暗中取出自己昨夜就备好的下过巴豆的水壶,捏着摇晃几下,道:“贝勒爷,您喝点水。”玄霜顺手接过水壶,在掌心里抛接了几次,又将水壶塞还给她,笑道:“不用,我自己备了水,你不用麻烦的。先说好了,你可别想甩开我!”程嘉璇心烦意乱,勉强挤出个笑容,生硬的道:“怎么会呢?”
胡为护着沈世韵赶路,却也时刻留心周边情状,他武功不高,每次办事全凭着料敌机先,这才得以脱险,因此培养出了一身警觉。虽然消沉六年,保命的本事总还是忘不了。起先担心闹出声响,会引皇上等人生疑,一直忍着没声张。直到迫近山腰,才不易察觉的靠近沈世韵,耳语道:“娘娘,这附近有敌人埋伏,跟了一路,只怕随时就要动手。”沈世韵低声道:“来者是什么路数?战力如何?”胡为道:“他们藏在暗处,看不出是哪家派系。数量似乎不少,且人人携带兵刃。咱们是先出言叫破,还是静观其变?”沈世韵道:“佯作不知,依原路前行,途中加倍留意些,等他们沉不住气。”胡为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