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的肩膀微微塌陷下去,整个人好似瞬间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下巴抵着膝盖,看起来就像迷路的孩子,但总算安静下来了。
香桃、周嬷嬷、梅枝都不觉松了口气。
秦氏已被惊醒,披着外衣搭着莲蓉的手腕走进来,乍然见屋里一片狼藉也吃了一惊,又见明珠坐在地上,忙上前一步:“快起来,怎么坐在地上?小心可别着凉了。”
明珠好似没听见,动也不动,明玉叹了口气上前去扶她,被她用力甩开,瞥了明玉一眼,冷道:“别碰我!”
才缓和的气氛又紧绷起来,香桃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秦氏微微蹙眉,在明珠跟前蹲下来,笑着道:“你既然来了你姐姐这里做客,就别客气……”
话没说完就被明珠冷声打断:“我便是没去处,也不会来这个……这里!”
贱人两字到底没说出来,却也叫周嬷嬷和香桃气恼,只秦氏在场总不能如之前那般不守礼数以下犯上。
秦氏仍旧带着慈爱的笑,道:“你不是来你姐姐这里做客?那你来做什么?”
“我……”明珠抬头瞥了明玉一眼,闭上了嘴再不说话。
秦氏又叫莲蓉扶着她去床上,到底半推半就去床上坐下了。秦氏安慰了她几句,明珠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垂着头竟默默地哭起来。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虽不晓得她到底怎么了,这模样瞧着也叫人心酸。
秦氏宽慰了她好一阵,起先还越哭越凶,慢慢的才止住,只垂着头,不肯开口说话。
不知不觉外头天已大亮,周嬷嬷和梅枝下去处理抓伤和咬伤,香桃领着落英、落翘将房间整理出来,又打了热水。在秦氏劝说下,明珠洗了脸,换上了明玉的衣裳,虽她长得比明玉高一些,只是眼下清瘦了许多,衣裳显得有些短,到底还能穿上。
早饭摆上,秦氏又拉着明珠去吃了早饭,饭后明珠便一声不响地回到卧房,也不要人进去服侍,反倒将门关了,从里面拴上。
香桃不由叹了一声:“十四小姐这么个模样,还是早些送她去京都好。”
哪知这话被卧房的明珠听见了,扬声道:“要送我去京都,我情愿死在这里!”
秦氏看了香桃一眼,香桃不服气地闭上嘴。周嬷嬷蹙着眉头道:“眼下怕是从十四小姐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来,姑爷说送了信儿去京都,也只有等京都那边的信儿了。只是……”
十四小姐突然出现在直沽,也只能说她是来做客,她身边服侍的人一个没有,行装也没有这些倒罢了,横竖也能效仿楚云飞的做法,临时安排人备些东西。关键是她见了明玉就像见了仇人,姊妹关系这般不好,怎么会来做客?
要说丢下明珠不管,明玉也做不到,可今儿要回城里,将她单独留在这里,必然要留下人守着她才能放心……其他人还不行,需得周嬷嬷、香桃这样的,到时候把她们留在这里,也要找个好的理由……
秦氏似是看出明玉的想法,道:“今儿你和云儿回去瞧瞧小七那孩子,我们先不搬回去。”
眼下也只能这样办了,明玉感激道:“谢谢娘!”
秦氏微微点头,笑道:“其实你这位十四妹妹,倒是性子单纯的。”
香桃闻言不觉轻轻哼了一声,十四小姐是没什么心机的人,但也单纯过了头!
明玉心头明白秦氏的意思,点头道:“我和十四妹妹一块儿长大,她的性子我了解。”
正因为了解,所以才觉得麻烦,明珠认定的事,即便说破了嘴也不见得能改变她的想法。明玉咬了咬嘴唇道:“我……只是不想让相公和娘难堪。”
秦氏只含笑看着明玉,虽然不说话,这笑容却让明玉的心安定下来。
既然暂时不搬回去,晚上自然要回来,香桃立即吩咐菊影出去传话,叫预备马车。楚云飞已得知七爷的情况,虽嘴里没说,却也看得出他很担忧。等预备妥当,留下周嬷嬷、落英、落翘等人,明玉只带着香桃、莲月两个大丫头,并魏妈妈随行。
楚云飞没有骑马,也坐进马车里。
昨儿没怎么睡,这会子马车一摇一晃,明玉反而有些困,只是强撑着。楚云飞见她眉间布满倦怠,二话不说从对面移过来,搂着她低声道:“回城还要些时辰,你若困了,就歪着养一会儿神。”
明玉靠着他,虽然困却根本没有睡意,摇摇头才想起楚云飞今儿早上竟然没有晨练,可见这些日子他也累坏了。忙端端正正坐好,道:“我不困。”
昨天因明珠,她也不曾细细打量楚云飞,这会子马车里光线虽暗,却也能看出他好像瘦了一些似的。正欲说话,楚云飞反先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明玉呆了一呆,楚云飞深邃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又道:“我已听魏大叔说了这些日子的事,难为你了。”
明玉晓得他说的是庄子上的事,讪讪笑道:“不过是小把戏罢了,不值得拿到台面上来说。”
又想到今儿回去的目的,岔开话题,说起七爷的事:“之前七弟妹就找过我,说想让七叔去京都,看看能不能请到太医院德高望重的太医瞧瞧。没想到七叔这么快就……”
楚云飞脸色也慢慢凝重起来,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声,道:“七弟的病是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六岁那年深秋,他又不小心落入池塘……”
说到这儿,楚云飞神色慢慢蒙上一层寒霜,明玉心里一跳,话脱口而出:“七叔并非不留神落水?”
楚云飞摇头:“他是跑得急,不留神才落水。现如今的尚翠阁原本是座池塘,七弟落水后,因发现不及时,险些要了他的命,后来二叔才叫人将池塘填了,建了房舍。”
明玉不由得回顾府里的地形,尚翠阁是他们住的院子通往楚大夫人正屋的必经之地……难道是她多心?
楚云飞嘴角泛起一抹古怪的冷笑,明玉一脸震惊中,他轻轻地点了点下巴。明玉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楚云飞带着几分愧疚,沉声道:“七弟自幼身子骨弱,可若不是那一次落水……”
虽有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随着年纪增长,好好调理必然能好起来。即便不能和正常人相提并论,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这样说来的话,那个家至少还有几缕叫人觉得温暖的地方,明玉想到那个肌肤白皙清瘦的少年,道:“咱们去京都把四叔也带去吧。”
楚云飞叹了一声道:“天下好的大夫不止京都才有,这些年也没少找名医来,只是七弟的身子……”
“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明玉道。
楚云飞不觉愣了愣,盯着明玉,明玉微微垂了头,慢慢道:“或许不是大夫的缘故,还有七叔自个儿,以前看过一本杂书,虽那时觉得没什么,现在想来却极有道理。那书上说,病由心生不单是心病,所有病症都是如此,原没有病的总想着生病,慢慢的果然生起病来。本来得了病的,因觉得自个儿没病,病就自个儿好起来。七叔虽有些不同,可若是他信赖的大夫,心里又觉得这位大夫一定能治好他,说不得就好了。”
天下好的大夫是多,但并非所有大夫都能去太医院。说不得太医院的太医反不及民间大夫,可太医这个身份却能让病者多一些信任。
明玉说完抬起头才发现楚云飞一直盯着她笑,不觉红了脸,就听到楚云飞轻声笑道:“不曾想你明白的道理这样多,这事咱们之前不是说过么?七弟现在这模样,二婶婶怕是也心急如焚。”
明玉懊恼地白了他一眼,马车里的气氛却好了许多。
等赶到府里,已差不多快午时,出来迎接的是面容憔悴的小黄氏。引着明玉和楚云飞去见楚二夫人,因她身子不爽利,楚云飞只在帘子外头请了安,就立即被楚大老爷打发过来的婆子找了去。
明玉跟着小黄氏进了里间,只见楚二夫人靠着迎枕坐在床上,额头抱着包头,深色衣裳愈发衬托的气色不佳,看见明玉勉强笑了笑,随口问道:“你们今儿回来了?”
明玉上前请了安,道:“得知七叔不好,我们忙赶着回来瞧瞧。”
楚二夫人怔了怔,才明白她们不是要搬回来住。
小黄氏命人搬了杌凳放在床边,请明玉入座:“让四弟妹、婶婶记挂,七叔今儿缓过来了,倒是夫人,因昨儿急火攻心,反倒病了。”
明玉坐下来陪着说了一会儿闲话,一时又有人进来回话,说起七爷的病情,虽然尽捡好的说,隐隐约约也能猜到七病的比以往都厉害。楚二夫人亦无精打采,明玉随着小黄氏从里间刚出来,迎面就瞧见宇文氏跌跌撞撞从外面闯进来,冲到明玉跟前时险些没站稳,幸而莲月,及时扶住她,她尚未站稳就一叠声地问:“四嫂回来了,听说四伯也回来了?四嫂什么时候动身去京都?就这两天么?”
小黄氏微微蹙眉,不悦道:“这是夫人屋里,这么莽莽撞撞的做什么?”
宇文氏却不理小黄氏,满脸焦急地盯着明玉,等明玉回答。
明玉晓得她这样问的缘故,刚才回话的婆子已说明,七爷如今只能躺在床上静养,别说赶路,就是下床走动也难。忙道:“爷昨儿半夜才回来,总要修养几日,再说动身去京都也不是说走就走,还有许多东西要打点。”
宇文氏微微松了口气,憔悴的脸上终于展露出笑容来,没抵达眼底又担忧起来:“可我不晓得相公什么时候才能动身,大夫又那样说,如果相公……”
“别说这般不吉利的话,七叔他自个儿也不想这般。”
宇文氏眉头打成死结,喃喃道:“倘或相公今年不下场,兴许就不会这样了……”
话没说完就被小黄氏板着脸打断:“浑说什么?小心老爷听了不高兴。”
宇文氏闻言肩膀微微缩了缩,闭上嘴。小黄氏却疑惑,盯着宇文氏问:“四弟妹什么时候动身去京都与你什么相干?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宇文氏看了明玉一眼,又小心翼翼看了小黄氏一眼,低着头小声道:“我想让相公去京都看看能不能找太医瞧瞧……”
小黄氏愣了愣,正说着,只见阮氏从外面进来:“听说四弟妹和四叔回来了?”
话题被带过去,众人互相见了礼,阮氏去里间见过楚二夫人,大伙退去侧间说话,阮氏见宇文氏在场,先问了问七爷的情况,小黄氏代为回答了,阮氏才看着明玉道:“如今四叔也回来了,你们什么时候搬回来住?”
明玉略迟疑,就听到小黄氏道:“外面住着终究比不得府里,再说你们要去京都,总要先回府里打点吧?”
去京都的事明玉还没来得及和楚云飞商议,道:“母亲说外面住着不错,还想再住几日,去京都的事还要和爷商议。”
说到这,宇文氏又紧张起来,望着明玉道:“四嫂能不能等等我们?”
阮氏疑惑:“七弟妹也要去京都?”
刚才的话题又提起来,虽从楚云飞哪里得知七爷的病这样厉害的缘故,但七爷的事他们并没有资格去做主。明玉正要说话,宇文氏忙道:“是我求了四嫂,看看四嫂能不能在京都找到关系,让太医给七爷看看。”
阮氏不觉点头,笑道:“这倒是个法子,咱们家从前没法子,如今说不得四弟妹还有些法子。太医总比民间大夫医道高明些。”
宇文氏见自己的想法得到赞同,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可七爷现在怕是没法子动身。”
阮氏道:“这有什么打紧的,四弟妹不是答应了么?等七叔养些日子也没什么。咱们直沽去京都也不算太远,即便四叔不在,到时候二叔也能护送你们去。”
是因为之前在口头上吃了亏,抓着机会就要咬一口么?竟然擅自做主起来,明玉笑而不语。
宇文氏蹙眉道:“这怎么成?就是眼下城外还有些难民,四伯如何放心?”
阮氏不经意地看了小黄氏一眼,二爷是小黄氏的丈夫,宇文氏这般说,可见是瞧不起二爷。这个阮氏……明玉在心里叹了一声,握住宇文氏的手道:“好好照顾七叔,只要七叔略好些,二婶婶和二老爷答应了,什么时候都能去京都,就如大嫂说的,咱们从直沽出发,倘或走水路,不过三四天的行程。”
宇文氏用力点了点头,明玉就问起楚大夫人的情况,不管怎么说,她回来总要去请个安问个好,可若是楚大夫人不愿见她,或者见了她又发作起来反而不美。
阮氏道:“夫人这两日已好了许多,你们回来她也能安心一些。”
既然这样,明玉站起身:“我去给大伯母请安。”
眼看着要到午饭时辰,阮氏也要回去,小黄氏略作挽留,送她们出来,到了门外朝明玉道:“我这头已吩咐了厨房,一会子过来吃饭吧。”
估计在楚大夫人那头自己也吃不下饭,小黄氏主动提出来,明玉道了谢。阮氏也没说什么,一行人往楚大夫人正屋去,路上也不过说些闲话。
一时到了楚大夫人屋里,端坐在榻上的楚大夫人似乎已经等了一会儿,明玉上前见礼,她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裳,半晌才抬头淡淡瞥了她一眼问:“别院住着还习惯么?”
“让大伯母挂心了,母亲说虽比不得府里便宜,倒多了几分乡野雅趣。母亲也挂念着大伯母,今儿见大伯母气色好了许多,母亲也可安心了。”明玉毕恭毕敬回道。
楚大夫人冷哼一声,却不说话。倒是楚大夫人身边的嬷嬷,瞧着气氛不对劲,扎扎实实看了明玉一眼,笑着朝楚大夫人道:“夫人该吃药了。”
楚大夫人端起茶杯,明玉福福身告退。阮氏正预备送一送,却被楚大夫人寻了个由头叫回去。
楚云飞被楚大老爷留在书房说话,午饭也在那边吃,明玉去了楚二夫人院子,小黄氏陪着她在厢房吃了。饭后去了一趟七爷的院子,七爷才吃了药睡过去,明玉并没有见着,只在平常起坐的堂屋小坐了一会儿,安慰了宇文氏一番,这才回自个儿屋里去。
虽一个月没住人,却也十分干净,她回去时,春蕊和惠香已收拾了卧房,站在门口迎接,等到了屋里,春蕊立即倒了热茶来,留在屋里的其他人也忙进来请安。
等打发了这些人,明玉真有些睁不开了,香桃扶着她去里间,她却想起另外的事来,明珠穿她的衣裳根本没法子出门,又叫香桃开了柜子取了几匹料子出来:“一会子咱们回去之前送去成衣铺子……”
正说着,只见春蕊领着二门上的婆子进来:“是四奶奶京都娘家那边来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