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中的电话,杨叙源呆坐了许久。在巨大的悲恸面前,他竟似乎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他大脑一片空白,唯有母亲的那句“你外婆世去了”始终在耳边萦绕,挥之不去。是的,外婆去世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与杨叙源最亲近的人离他远去了,从此以后,她的音容笑貌只能在记忆中重演,而连见外婆最后一面的机会也错过了!努力回想着与外婆相处的点点滴滴,然而记忆却是那么吝啬,越是努力回想,头脑越是空白,仿佛要把最后一点与外婆的牵连也残忍地夺走。此时,他只觉有什么东西郁结于胸,无论如何锤打,都无法纾解。现在想来外婆的身体在最后阶段衰退得很明显,每次看到她那rì渐消瘦的身体,总会让杨叙源感叹生命的脆弱。无奈家里人都要上班,表妹和母亲姣茉商量,与其让外婆在家中一人,倒不如安排到市中心宗教养老院做临终关怀,这儿的医护人员都很慈善,服务专业,态度很好,这样既有专业护理照顾,也方便亲戚探望。外婆最终是在养老院去世的。母亲前几天就给叙源打过电话:“毛毛,外婆她最近身体欠佳,希望你能抽时间回去看看。你小时外婆是最疼你的,在最后阶段一定很希望你这个孙儿能陪在身边的。”当时叙源刚从美国华尔街回来,投身国内的二级市场,也就是股市里面投资股票,他正在cāo盘一只具有巨大投资回报的高科技成长股,在他周围有一圈大户动用了几个亿的资金在忙着一个大项目,叙源的工作实际上就是股市cāo盘手,所以当时非常紧张,他想忙完了这个阶段再回去静下心来陪陪外婆,未想到竟因此留下了一个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外婆玥梦走的时候是晚餐时分,身边恰巧是没有亲人陪护的空挡,孑然一身上了路。后来一想到这就让叙源非常难受,感到前所未有的罪恶感。所谓的事业此时看来是多么虚无,所追求的一切顿时失去了意义。子yù孝而亲不在,之后无论怎样大费周章地置办丧礼,都无法填补内心的愧疚和遗憾。叙源这一夜是在虚幻与现实中度过的,半夜几次惊醒,梦到了外婆,还梦到从未谋面的外公,他一度怀疑一切只是一场梦。醒来时,天已大亮,后背已经湿透了。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赶乘最早的航班飞往南宁。途中一切顺利,晌午就到了外婆生前居住的明秀小区。这是南宁市开发比较早的小区。二三十栋七层的住宅楼规整地排列其中。小区的行道树全种着芒果树,从这些郁郁葱葱、枝枝蔓蔓,已长到四五层楼高的芒果树就可以看得出小区的年头了,据说江总书记刚上任时,来南宁视察还来过这里看望街坊,在小区显眼处的公告栏里一直贴有江总书记视察时与居民的亲切合影。在南宁,芒果树随处可见,其中不乏沐浴了数十年风雨的老树。每年的二三月份,芒果树上就会开满一串串黄绿sè的小花。花落不久,就该入夏,一些早熟的果子就开始透露出诱人的姿态,待到满树都是澄黄茺黄时,就是真正收获的季节了。那时,市里的大街小巷的空气都是濡湿而香甜的。南宁人和果树有种特殊的感情,人们并不在意果实的归属,来往的人可以随意采摘。人们享受果树庇荫下的逍遥时光,对孩子们来说更是天堂。记忆里,叙源和几个玩伴经常仰着头,期待着熟透的果实自己掉下来,一窝蜂去抢这幸运的馈赠,然后把这胜利之果与外婆一同分享。在外多年,这番景象已经渐渐成为遥远而朦胧的记忆。物是人非,想起再不见外婆端坐树下的身影,再无法为外婆摘芒果,又徒增了他几分郁结与伤悲。叙源提着行李走到外婆住的那栋楼前,发现已经有一些人聚集在一楼楼道口和二楼平台上,但叙源不认识这些人。表妹黄茺迎出来,说:“这些人几乎都是黄家的亲戚。”他们见到叙源,大都非常热情地用普通话打招呼:“毛毛,你回来了。”叙源两岁时就被外婆玥梦从湖南接到南宁生活,直到上小学前才回到湖南。叙源在南宁时学会了讲南宁白话,但是后来因为没有语言环境就慢慢忘记了。叙源也很友善地对着这些无法叫出大部分人的名字的亲戚们答应着回礼。从记事时起,在众多的亲戚中,他比较亲近的只有亲舅舅墨涛和表舅墨乐两家,一是他们经常带叙源玩儿,二是他们生长在城市,有叙源能理解的幽默感。而那些从涓寨乡下来的亲戚们,则基本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也一直搞不清楚也没多少兴趣去搞清楚他们和母亲、外婆之间复杂的亲戚关系。他们很多时候用土话交流(就是右江地区的壮话),偶尔讲广西地区的白话,类似广东话。母亲、舅舅和他们特别能聊得来,外婆则总是安静慈祥地坐在一旁,专注地听他们海阔天空地聊天。他们大都没什么文化,也缺乏我们所说的见识,却很能聊,而且往往聊得非常开心。他们这么聊,长大后的叙源感觉实在是难于融入其中,因此心里面时常会产生一些逆反的,不愿意参与的情绪。外婆的住处不大,是一个位于二层的小两居,进门就是一个大约15平米的客厅,灵堂就设在客厅里。一楼还有一间十平米的杂物房用作麻将室。外婆原先住在解放路沿街的一个两间房,拆迁后,就近补偿安置了一套小两居,但给了叙源表弟黄中住,于是叙源和母亲姣茉帮她和当时生意败落的舅舅黄墨涛在明秀小区买了这套房度晚年。前几年外婆还经常下楼打打麻将,近些年腿脚不好就很少走动了。舅舅生意败落后离了婚,一儿一女都结婚单独生活,平rì里也就舅舅守着老母亲生活。为了生计,舅舅又在民族文化宫与他的情人之一的某阿姨合伙开了一个大众卡拉ok,一首歌两元,完全是为了满足社会底层老百姓自娱自乐的文化需要。那地方设备很古老,灯光变幻只靠一个发光的大圆球和几盏shè灯,顾客以退休老人和民工居多。舅舅为了照看设备,晚上很少回家,将就着睡在附近的一间小房中。外婆年老身边无亲人随时照顾,于是被送进了养老院。因为客厅面积小,来人又多,此时客厅的家具基本搬空,只在北面靠窗的地方放了一个简易的长条木沙发,供来客临时休息。一进客厅对着的南面的墙上挂着外婆的遗像,遗像是由叙源的父亲杨小chūn画的。画中的外婆像往常一样微笑着,宁静、安详。杨小chūn现在全国也都算是一个颇有名气的画家,他在遗像中倾注了细腻的感情,把遗像画得很传神,外边街上那种呆板匠气的碳jīng画像自然无法相比,毕竟是注入了感情的。客厅内挤满了人,先到的亲戚已经陆陆续续上了不少香了,大家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表情严肃,说话也是压低了声音,到处都是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大厅里氤氲着青sè烟圈,整体气氛有些压抑,但不是特别悲伤。外婆八十八过身,按传统算是白喜事,亲友们也往往看得比较开一些。生老病死本是人间常态,能活到这个年岁在城市里已属不易,但后来叙源去到玥梦的老家发现那边真是名符其实的长寿之乡,仈jiǔ十岁以上的老人比比皆是,若是玥梦不是因为挂牵儿子墨涛,一定要在南宁陪着,回涓寨老家养老,也许能更加长寿呢。这时屋里墨康堂舅的儿子翩默招呼叙源:“毛毛哥回来了,先给阿婆上炷香吧”。毛毛是湖南人对婴幼儿的爱称,外婆去湖南从小带外孙也这么叫叙源,后来老家亲戚都跟着这么叫他,反而没有人正儿八经地叫他‘杨叙源’这个大名了。对于常年在外漂泊的游子而言,每当听到这样称呼,都会倍感亲切。上完香后,叙源和大家道谢,感谢他们来参加外婆的丧事,他们也好意劝叙源节哀。此时墨涛舅舅和涓寨的墨康舅舅正坐在长条沙发上。墨涛是叙源亲舅,墨康是表舅。墨涛舅舅气sè很不好,看到叙源后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毛毛回来了,累了吧。”,然后招呼旁边的亲戚给叙源搬凳子。坐下后,两位舅舅给叙源介绍了几位年长的亲戚。叙源寒暄了几句,一心想着多了解些外婆最后时光的情况,墨涛舅舅心中难过,这时不愿过多回忆,而其他的亲戚大多是后来的,实际上他们也不知道多少。前些rì子在股市里搏杀得筋疲力尽的叙源,加上缺乏睡眠,使他身心俱疲,硬撑着陪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跟舅舅说:“我先去小区门口的招待所开个房,洗个澡,休息一会。我妈他们是下午三点到吧,等他们来我再过来,午饭你们就别管我了。”舅舅赶忙说:“你不用开了,澄澄已经在那里开了八间套房给大家住,你去报个名字就可以住了。”出了小区,心情依然压抑。走了两百米就看到一排灰sè的板式民居,一楼是网吧,二三楼被改造成了旅馆。叙源在入住登记室用身份证简单做了登记,一间小套房,50元一天,对于住惯了豪华五星级酒店的叙源而言,很难想象还有这么便宜的住处。一位微胖的中年女服务员把他带到二楼的一间房。房门是绿皮的,有些斑驳裂纹,门锁也是老式的圆盘铜锁。打开门进去,房间虽然简陋,却很干净,设施也一应俱全。叙源实在太累了,迫不及待地往床上一躺,很快就睡着了。在睡梦中,叙源仿佛回到了童年,在一个绿草如茵开满鲜花的山坡上,叙源在鲜花中快乐地奔跑,这时似乎听到了外婆的歌声,声音不大还断断续续,但很委婉欢快。叙源寻声四处寻找,却始终没有外婆的身影。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模糊中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毛毛,你在吗?”,同时伴随着重重的敲门声。开始他以为是在做梦,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便强忍着睡意爬起来去开门。门开了,母亲姣茉和父亲小chūn站在门外。叙源自从美国回来,只是匆匆见了他们一面就回běi jīngcāo盘炒股去了,现在算起来一晃已经有三个月没见到他们了,母亲明显老了一些,眼眶红红的,脸sè苍白。父亲颔着腰,脚岔开站着,好像这种姿势能省点劲,皱着眉头,也是一脸疲惫。外面的天sè也不太好,本来就是yīn天,现在接近黄昏,愈发显得yīn沉。把他们让进门,坐在卧室里。这时才注意到母亲手里捧着一个木盒子,叙源问她:“这盒子是什么?”母亲说:“刚才收拾你外婆的东西,她走之前曾交代说:‘没什么值钱的留给毛毛,这个盒子是外公当年给我的梳妆盒,里面还有一些外公给我写的信,做个纪念吧。毛毛从小也没有见过外公。’”母亲声音哽咽。叙源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叠书信,整齐地装在老式的信封里。他再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潸然泪下。这是外婆最后留给他的一点念想,竟无以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