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涓寨解放后,新政权开始对农村社会陆续改造展开了。所有地主家都奉命将自己的丫头和长工遣散回去了。兴宁街上的黄家少爷们都被抓去办学习班,说要改造他们剥削阶级的思想,要他们从新做人,学会自食其力,不能再支使人,要自己干农活。学习班办完后,这些少爷们都带着二流子的帽子回来了。这些从来不干农活的少爷们迫不得已开始做工,看看这些少爷狼狈的样子早已没有当初光鲜的神气了,很多涓寨的农民都把他们笨拙的劳动摸样当笑话看。淑芬在家里还是老样子,自己也能做事。埔绶和老大祥在家里相依为命。1952年chūn节过后,土改工作队进驻涓寨张贴公示,同时村委会通知各家各户,要平均土地,每个有涓寨户籍的人都要回原籍参加土改,埔绶去到巷冲将姣茉和阿坛接回涓寨。大舅挑着阿涛和一些食品,埔绶背着大舅家给的一些粮食,牵着姣茉一路步行回到了涓寨。听到zhèng fǔ说有田地分,老大祥这时也回到了自己家去了。这样家里就没有人做饭了,而一直当少爷的埔绶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回到涓寨的姣茉开始当家了,家里没有柴火了,姣茉就去后院捡玉米杆,捡柴来烧。全家三口吃得粮食主要就靠着巷冲舅舅接济一点。没有青菜就跑到隔壁找伯娘婶娘要一点。每逢圩rì,还可以靠给卖肉的提供门板,散圩后得到在门口的肉贩在门板上留下的一点点杂肉做油,煮汤。有一天,姣茉在家门口的街上正和小朋友玩得高兴,忽然听到从兴宁街东门那边传来一阵夹着着令人不安的sāo动喧哗声。有几个妇女从那边飞快地往南边跑,姣茉看到她们急匆匆地跑进了家斜对面黄觉珠的家里面。过了几秒钟,黄觉珠家里传来几个女人异常悲惨怪异的哭嚎声,接着,只见黄觉珠的老婆和弟媳妇从家里小跑着出了门右转跟着之前进屋的那几个女人往北街跑去。姣茉觉得很诧异,想跟去北门看个究竟,可是已经在家门口听到消息的埔绶叔一把抱住刚想拔腿往前跑得姣茉,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姣茉能感觉得到他的双手在紧张地颤抖。姣茉问:“叔,出了什么事了?”炳叔神情紧张地说:“听说黄觉珠回来了。”姣茉知道黄觉珠是黄洲奇伯伯的侄儿,黄洲奇伯伯和她爸爸黄杰龙很熟络,姣茉小时候还经常和黄洲奇的大儿子大刚一起玩耍。他们两叔侄原来经常来家里打麻将,黄觉珠原来老屋也住在兴宁街外的觉顺屯,后来在街上买了一套大宅,把全家人搬到了离三少爷不远的斜对面住。解放前,黄洲奇一家几乎天天到涓寨街上玩,早餐去吃他的二老婆做的糯米饭当早餐,然后带谢悠等在三少爷家玩麻将,住在街上的黄觉珠也经常来参加‘麻局’。三家的小孩一起玩耍,中午就在三少爷家吃饭,那时老大祥做的可口饭菜涓寨最有名气。北街的喧哗声渐行渐近,炳叔把姣茉和坛拉进屋子,手忙脚乱地把门板一块块地插上。炳叔毕竟也年轻,和姣茉、阿坛一样有强烈的好奇心。家里的木门虽然关闭了,但是透过木门板之间细细的缝隙中,自上而下有三双孩子的眼睛紧张地盯着街上即将发生的事情。两个民兵肩上扛着枪,一左一右地打着铜锣不断吆喝着:“反动派,国民党土匪头子黄觉珠被县里剿匪大队抓获,现在已经被正法了,快来看啊。”黄觉珠老婆和弟媳一前一后用竹篾穿着倒挂着神态恐怖的人头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姣茉他们从门缝看出去的视野。他们三人永远也忘不了这个恐怖的一幕,黄觉珠的老婆和弟媳这两个平时养尊处优惯了,连锅铲勺子都没拿过的地主婆抬着自己亲人的头,明显被吓得两腿发软,膝盖都要跪倒地上去了,脸上神情怪异,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倒挂着的黄觉珠的人头因为流光了血变得非常惨白,头发散乱,随着女人的脚步和竹篾的弹xìng一晃一悠地随风摆动。街上的大人都围过来看,但是一等看到又都被黄觉珠人头狰狞的面目吓到,马又“轰“地鸟兽散,吓得躲到各自的家中不敢再出来。这样骇人心魄的画面好像比当年土匪黄臣的头颅在街上被黄家人踢来踢去更恐惧,经过了几十年,深深地印记在涓寨人的心头挥之不去。小叔从门缝中看到此等情景,赶紧把姣茉和阿涛拉到后厅里去躲着,不让小孩子再继续目睹如此血腥的一幕,以免受到惊吓。后来听说是这么回事,解放军剿匪部队在南宁市郊区西乡塘抓住了普周县的原来国民党的参议长黄政禄和黄洲奇的侄子也是副官的黄觉珠,周鹄和黄洲奇不知下落。解放后普周县和海嶝县合并成为普海县。黄政禄被抓后就在普海县公审枪毙了。县里派两个民兵押解着黄觉珠回到涓寨公审,走在路上,过一个小桥时。黄觉珠知道回到涓寨也是死,还要被老百姓唾弃。于是就趁看押的民兵不注意,自己跳下桥,被五花大绑地淹死了。两个民兵没有办法交差,抬着个尸体也难走路,就将黄觉珠的头割下来,用一个竹篾穿着脖子上的皮,晃晃悠悠的拧着人头来到涓寨。在进街的时候,喊上黄觉珠的老婆和弟媳妇,两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来抬回街上去。黄觉珠的事情刚过去,接着,土改开始斗地主了,佃农控诉地主的罪孽。在涓寨边上有一个村里的地主,好几个都是解放前买三少爷的地变成了新地主,他们都是靠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买地。有个王姓的地主,平时跟长工一起做工,每天起早贪黑,再热的天,中午也不休息。王财主喜欢喝两盅米酒,晚上回到家就着花生米喝三杯酒。装酒的杯子和牛的眼睛差不多大,每次喝酒,都是小小的抿上一口,捡起一颗花生,舔一下,就着花生米上的盐味又可以抿上一口。这样喝到第三杯时,花生米上的盐已经被舔得没有了,就小心地把花生米咬开,吃半边,喝到最后一口才把剩下的半颗花生米吃完。每次都无例外地是三杯酒和一颗花生米,感觉满足得很。地主都吃这样的菜,那些长工的生活就更可想而知的差了。平时通常用一些红薯叶当菜,有时比猪吃得都差。王地主就是靠这样省,也算是剥削长工吧,rì积月累地积攒下一点钱财置办田产。全家人包括长工辛辛苦苦地熬到头,到过年的时候,王地主家杀一只鸭子,将鸭血淋在泡好沥干的糯米上,和匀了后放上蒸笼蒸了,再切成指头大小的条条,细细的铺在碗里。那杀好的鸭子做成白切鸭,也是切成细条,摆在糯米条上。地主在大桌上,长工在小桌上,每人吃的分量都差不多,一人能吃上一条鸭肉,两三条糯米饭,就算是过年了。其实当时有很多人差不多都是这样省吃俭用置办田地变成了新地主,一些老地主生活稍微好一点。但是到了土改时,凭土地的多少来划定阶级成分,一下子那些刚买土地的新地主傻眼了,到头来很多自己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三少爷的地卖给了他们,家里人脱掉了地主的帽子,让玥梦躲过一劫,但他自己依然没躲开社会动荡的漩涡,而那些一心想当地主的人没看清形势,看到有老地主卖地,也不搞清楚为什么旧土官家族为什么要卖地,就把自己积攒了一辈子的钱都投了进去,结果以为捡了便宜,把自己给装里面了,他们的钱过了三少爷的手又变成了游击队的枪弹,最后自己被这些枪支弹药给枪毙掉,这个看上去奇怪的循环着实让人感慨唏嘘啊。三少爷原来在涓寨有一个情人叫赵莲碧,在玥梦和黄家族人的反对下没有做成三少爷的妾,后来嫁到万康村刘财主家做小老婆,没过多久就解放了。刘财主也买了三少爷不少田地,当时赵家兄弟把莲碧嫁过去时很威风,好像特意要气气玥梦一样在三少爷家门口炫耀一番。刘财主家的武装被zhèng fǔ缴了械,保驾护院的家丁也被遣散。刘财主被拉去县里学习班学习,一直到土改开始才放出来。后来被定为恶霸地主,财产全部被没收瓜分,在1952年土改运动中被枪决。被枪决之前,刘财主、大老婆、二老婆、小老婆赵莲碧已经被游斗了好多天,最后一天他们四人被民兵押到涓寨街南段,八仙岭南角和土司衙门交汇的马路边,安排他们跪成条线,身后的突突的枪响起,四个人应声倒地。过了好久已经是晚上了,莲碧才苏醒过来,她昏头昏脑地,恍如隔世,第一反应时以为自己到了yīn曹地府,这时一阵冷风夹杂着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借着依稀而凄冷的月光抬头看到身边躺着硬邦邦的几个人。再仔细一看是自己的丈夫、大nǎi、二nǎi姿势扭曲地倒在血泊之中。原来,当时斗地主的政策是进到地主家三年以上,而且当家的老婆就够到枪毙的份。zhèng fǔ查到赵莲碧到刘财主家不到一年,还不够枪毙的标准,就只安排她陪着枪毙,又不事先告诉她是假枪毙,吓一吓这个想贪图享受才嫁进财主家的女人。莲碧被眼前的场景吓清醒了,而且吓得没有任何主张地愣和好一会才发自本能地拔腿就顺着道路往远处跑,跑呀跑呀,鞋子掉了都没察觉,脑袋里一片空白,呆呆傻傻地却不知道往哪里去。跑出两三里地意识才慢慢恢复。想想刘财主家里已经完全被瓜分完,他的几个女儿都嫁出去,也没有儿子香火。刘财主的大家庭已经完全不复存在了,她也不敢回涓寨找几个各个哥哥,怕被zhèng fǔ又抓了去,也担心哥哥不收留自己。跑累的她就木呆呆漫无目的的走,哆哆嗦嗦的走到一个路边的庙堂,就走进去蜷在神龛底下宿了一夜。她在那里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待了两三天,饿了就捡神龛上的供品充饥。枪毙刘财主这个事情传遍了涓寨乡的各个角落。刘财主嫁出去的几个女儿都不敢来收尸。刘家的其他亲戚也努力划清界线,不敢去收尸。二十几岁的赵莲碧在平破庙里寄宿着,无人问津。在村公所镇有一个光棍,四十多岁,是一个贫雇农,人很懒。四十多岁了上无一片瓦下无一片席,到土改时分得镇上的一个土墙房间。一天他随着围观的人来到破庙里看这个年轻的地主婆赵莲碧。不知道他是出于怜悯心还是私心把赵莲碧领回自己那间刚分到手的,只有几十平米一无所有的破房子。赵莲碧无路可去,有人收留也就不敢挑剔跟着去了。没几天,之前躲得远远的赵家兄弟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来到厉济镇上的村民了解了一下妹妹的情况,怕引火烧身没有进到光棍的门口就回了涓寨,嫁妹妹时,刘财主送来的聘礼都没有花完,这会儿看到落魄的妹妹佛袖而去。赵家兄弟就是这么一伙没娘心没人味的东西!相比之下,你们看看我大舅他们又是怎么对我妈、我和我弟弟的,简直天壤之别。就这样,赵莲碧一面顶着地主婆的帽子一面跟着这个木讷的懒人一起生活。(详细情况以后再续)姣茉、阿涛和埔绶三人土改时期在涓寨也是过着艰苦的rì子。逢年过节,淑芬都要姣茉去请埔绶住娘家的媳妇来家里帮忙。那天傍晚姣茉洗漱完准备去好姐妹家过夜,听到楼上埔绶叔和他媳妇砰砰砰砰的响,好像是在打架,吵得很厉害。第二天,埔绶的媳妇就走了,以后这两家也再没有了联系。这也不奇怪,黄家已经不是以前家底殷实的黄家了,埔绶也不是什么少爷了,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个田五半亩,又手无缚鸡之力,没有自食其力本事的穷光蛋,还背负着家庭出身不好的污点,谁愿意把自己宝贵的青chūn绑在他的身上呢?姣茉当时已经懂事,隐隐约约能体会到其中的缘由,她同情自己的叔叔,也试图劝说埔绶的媳妇别走,但是没有成功。世态炎凉的感觉又一次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巷冲舅舅家人们经常趁赶圩的时候来看一下姣茉三人,查看一下米缸,没有了就送些过来来,虽然他们的生活也不宽裕,但是始终惦记着姣茉她们的生活。这时的姣茉八岁了,还穿着五六岁时的衣服,衣服不仅破烂不堪而且都已经很窄小了。玥梦也曾托人送来了两套自己亲手缝制的花布衣服,姣茉很高兴准备把身上的破衣服替换掉。但是埔绶叔说:“不要穿新衣服,先把它们收起来,不要让外人看到,我们家出身不好,现在多少双眼睛还盯着我们呢,你现在突然穿上新衣服,有人以为我们黄家还藏着什么财宝没有交出去呢,不如穿得越破越好。”为了打调户口的证明,玥梦曾经在1952年的时候回来过一次。当时管涓寨户籍业务的人就是玥梦表姐晶萱的丈夫。但是当时晶萱思想已经非常左,要和黄氏土官家族划清界限,就算是自己的亲表妹来求,也硬是不让丈夫帮这个忙给打调户口的证明。吃了闭门羹的玥梦连夜又去晶萱家求得低三下四,等到第二天才拿到了。玥梦这次回来开证明只有两天的假,没有时间回巷冲看望在娘家的子女又匆匆的回到南宁做工了。有一次玥梦得知晶萱的丈夫去南宁办事,就托他带点钱给姣茉过生活。过了几天,姣茉得到母亲另外托人带来的消息说,曾经托晶萱丈夫带钱回来了,问姣茉可有收到。这时,姣茉家里的米已经吃完,但巷冲的救命粮还没有送到,三个人已经揭不开锅了。万般无奈之下,埔绶牵着姣茉和阿涛,三人穿得破的不能再破了,就像三个讨要饭的乞丐。三个人到晶萱家讨要玥梦托带回来的钱。晶萱既不说收到了钱,也没否认,只是冷冷的说:“这里有一筐红薯,你要就拿走。”她指的是地上一个破瓢箕里装了一些老鼠或者拇指大小的红薯。埔绶很生气也很无奈,姣茉不在意,家里实在是没有吃的了,这些红薯最少能保证三个人不饿死。姣茉知道如果坚持问晶萱要钱,她肯定会赖账的,于是二话不说就拎起这筐红薯和埔绶叔一起提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