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还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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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I?B?辛格(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著
韩松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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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吗?人世间确实有还阳的人。笔者正晓得一位;此人是个财主,家住敝人故里图尔宾镇。他被病魔缠身,患下不治之症,大夫讲,他心脏底部已聚积起一堆肥厚的脂肪;上帝保佑,愿各位读者都别染上这号病。他曾专门跑到温泉减肥,可惜温泉浴对他毫无补益。此人名叫奥尔特,其妻名叫希夫拉?利厄;我一想起这公母俩,他们的形象便活脱脱地浮现在眼前。
她:体瘦如柴,全身皮包骨,脸黑得像块铁皮;他:五短身材,金发白面,挺着圆滚々的大肚,蓄着一圈小胡子。她虽是财主夫人,脚上却穿一双呲牙咧嘴的笨重鞋子,头上捂着早已破旧的围巾。她喜欢经常不断地寻购便宜货品,一听说临村可以搞到廉价玉米或荞麦,便会一路小跑赶到那里和农民讨价还价,直到人家以几乎白给的价格卖给她为止。要知道,她这股贫气是她穷苦母亲传给她的——求她原谅我直言不讳。他,作为包揽全镇一半生易的木材商和锯木厂老板,与夫人迥然不同。他不但喜欢过舒坦rì子,而且打扮得像伯爵似的,身上总披着短大衣,小腿上总套着高级长统靴,小胡子也梳理得极其仔细,您简直能把髭毛一根々数出来。
他还特别贪食。老婆对自己是能省就省,但对他却任其吃喝,从不限制。为了准备他最喜欢的肥肉片鲜汤,她选购肥肉时对屠户十分挑剔和盛气凌人,只要发现肉中有一小块骨头,就会掂起来砸进柜台。她有她的解释:丈夫只有喝了纯肉鲜汤,才能多得金币。在我们那个时候,人一结婚就彼此相爱,哪有人想到过离婚?但这位希夫拉?利厄爱她的奥尔特也爱得太过分了些。她一张嘴就是我丈夫这,我丈夫那;逢人便讲——上有天,下有地,人间就数奥尔特最帅——人们听后不禁掩面而笑。他们二人一直没有子女,正如常言道:情随事迁,无孩的媳妇最心疼男人。大夫也讲,有这么好的妻子,奥尔特得病只能怨他自己。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
好,闲话少说,言归正传。这位男士患疾不爽,病入膏肓。最有名的医生都来看过,仍然没救。他已卧榻不起,一天弱似一天,虽然食yù尚佳,吃着老婆喂的红烧鸽肉、杏仁糖和各式美味,但体力却rì渐衰竭。一天,我受安度晚年的父亲的委托,前来转送给他一本祈祷书。只见他身裹绿睡衣,脚穿白袜子,正漂々亮々、大々方々地躺卧在大沙发里,除了肚子像撒气的皮球,嗓音呼呼哧哧而外,看上去蛮像个没事儿的人。他接过祈祷书,赏我一块小甜饼,还捏了捏我的脸蛋。
一两天后,消息传出,奥尔特马上就要升天。男人们被召集来,安葬队立门等候。不过别忙,还有热闹可瞧。希夫拉?利厄一见奥尔特快要断气,就跑出门去寻找大夫。等她把医生带来时,安葬队的长者莱热?戈德尔已经走入屋内,用一根羽毛放在奥尔特鼻孔前观测完毕——万事皆休,大家稍作准备,便依照惯例将他抬下床来。这时,希夫拉?利厄一步跨入家门,她勃然大怒,暴跳如雷,她的号叫和哭喊连镇子外头的人都能听到!“你们都是畜生!凶手!杀人犯!全都给我滚出去!他会活的!他会活的!”她抄起一把笤帚,向四下胡抡起来——大伙都以为她已发疯。她随后跪在尸体旁,发出阵々呼噪和嘶吼:“你别离开我呀!别离开我!把我也带定吧!”她摇他,晃他,凄声哀嚎,沸天震地的,赎罪rì挽歌也没有这样响亮。
大家知道,尸体是动不得的,于是纷々上前阻拦她,但她一下子趴到死者身上,对着死者的耳朵呼叫起来:“奥尔特,醒来吧!奥尔特!奥尔特!”声音那样尖利,活人绝对受不了——耳膜会被震破。众人正要动手拽她,尸体突然轻々一弹,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您或许晓得,人死之后,灵魂并不即刻升天。它在鼻孔里盘旋,良久不愿离开,光想返回体内去;若有人不断高声呼喊,它有可能受惊飞入躯体,但一般来讲,持续的时间不会很长,因为带病的躯壳不是它久留之地。也有千载难逢的当口儿,灵魂果真附着旧体,落下脚来,那时,您就能见到一位死而复生的还阳者!
嗨,这号人上天并不欢迎。人嘛,终期既到,就该乖々死去。还阳的人与平常的人必竟不是一码事。如人所说,这号人出yīn入阳,忽隐忽现,似在眼前,又不在眼前;他们老实々地待在坟墓里才最让人放心。这号人一能呼吸,二能进食,甚至还能和妻子同床共枕。只有一怪:他们都没有影子。据说,鲁布林曾有一个还阳的人。他终rì打坐在祈祷间,一坐就是十二年,但他一言不发,甚至连圣经的《诗篇》也没有诵读过一句。当他终于归天时,全身只剩一把骨头。这些年来,他的身体一直在慢慢腐烂,血肉早已化成灰,最后能入葬的尸骨仅有几斤重。
奥尔特可不一般。他即刻苏醒过来,睁开眼就若无其事地与周围人交谈、打趣。他的肚子扁了,大夫讲,他心脏底部的脂肪已经全部消失。图尔宾镇大哗,外地人也争相赶来观看他的模样。人们嘀咕起来,有的说安葬队向地里埋了大活人,有的说既然能够叫回来奥尔特为何不能叫回来其他人?或许其他人也只是得了全身僵直的昏厥病。
希夫拉?利厄马上赶走大伙,不准一个外人进屋,包括医生在内。她闭门落帘,jīng心看护起她的奥尔特。有个邻居传出话来,说奥尔特已经坐起来,能吃又能喝,甚至开始动手查看帐目。
好嘛,亲爱的读者,不出一个月,他就拄着拐杖,捋着娇贵的胡子,穿着那双闪亮的长统皮靴,来到市场露面。乡亲们一涌而上,向他向候,祝他康复。他答道:“你们真以为我被你们整死了吗?没那么容易!只要桥下的河水不断流!我就升不了天。”人们问:“您断气之后做了什么事?”他说:“我蘸着芥末品尝了龙王的肉。”他与往常一样,随时随地都能说出俏皮话。据说,神父也召见了他,两个人反锁在天罚厅里,天晓得他们在交换什么信息。
这些暂且不提,奥尔特还是奥尔特,不过,眼下他又多了个诨名——“还阳汉”。不久,他又干起板材和圆木的买卖。跑来盗墓的一邦伙计傻了脸,他们原指望挖开他的棺木捞点油水,现在变作一场空。起初,人们还畧有几分怕他。其实不必。他还是原来的富商,虽然因病多有破费,但剩余的钱财仍然充裕。礼拜六他照样前去祷告,被神父叫起来后照样高声朗读圣经,还照样为教堂奉献感恩供品。我们原以为奥尔特在搞这种解囊济贫、宴请镇民的活动时会大肆宣扬一番,但他没有这样做。若由其妻希夫拉?利厄主持,她定会像趾高气扬的孔雀,翘着尾巴看人。瞧她多了不起——她能呼唤死人再入红尘!敝镇人口并不算少;别家的男人也有病逝的,为妻的哪个不想把丈夫呼唤回来,可惜,谁也没有长着利厄的嘴巴。要是亡魂都能被重新唤回阳间,死神的宝剑还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