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然。”他不安地默许道。但他的注意力似乎更集中到了他们身后的房屋上。他感到他和他的家庭在这个村子里受到了爱戴;从岛的中心驱车前来欣赏他们海滩的医生之妻也摆出一付休戚与共的姿态,但他并不希望这样。因为太阳落山后,她就会把他们单独地留在村庄的黑夜和黑夜的声响之中而回家去——他们的漂石粘土灯咝々作响;黑sè的昆虫嗡々地飞进火中,然后劈里啪啦地掉在地上;远处大路上一个男孩在孤独地练习钢鼓,而隔壁,在一间没有油漆过和从未打开过窗板的小屋里,一个女人在嚎啕大哭,一个男人在断々续々地发出伤痛的短促呜咽。
“在维克?约翰逊离去时,”医生之妻说,她压低了声音,胳膊肘插进沙子,身体向后仰,把自己的脸进一步靠近拉尔夫的脸。“他们举行了一个宴会来欢迎新牧师,他是个从圣基特山来的非常好的年青黑孩子。我必须说,非常之好,人们讲,他非常聪明,可惜我设听过他布道。噢,镇长——您还没见过他,我敢说,您见不到他,他是个和蔼的大个子牙买加人,就是过于自负——镇长做了这次简短的讲话。他当然提到了维克,说什么四十年如一rì等等,但就在结束时,他说他认为我们不必再惦念约翰逊牧师,因为新的教区牧师是个如此完美的年青人,带着如此优异的学习成绩来到我们这里,再说下去,更有甚者,更有甚者!使我们感到特别高兴和骄傲的是,他是我们自己的人。想々看,我们自己的人。当然,年轻的牧师窘迫地无地自容。这使我气愤已极,要不是医生抓住我的手,我真会跳起来离开那里。我们自己的人!维克把他的一生都献给了这些人。”
她的声音已变得尖刻,拉尔夫开口想约束她一下。“这话看来不大必要,但合乎常情。”他说。
“我看不出有什么合乎常情的。在我的字典上,这是不合常情。不合常情,像小孩子一样忘恩负义。你可不知道这些人是多么不合常情。而医生遇到过的古怪乃至自私的行为恐怕十分之一也够你受的。凌晨两点钟,‘医生,医生,来救々我的孩子吧。’而在一个星期之后,当医生设法去收取那可怜的一两个美元时,他们却记不得了。他们一点儿也记不得了。如果他再坚持——‘白人偷我们的钱啦!’哎,我恨他们。上帝原谅我,我已达到憎恨他们的地步。他们根本不合常情,他们不是真正的人类。”看见他的手开始举起来表示抗议,她又补充道:“说到这个问题,您知道他们是怎样议论您和您的妻子吗?”听上去,游弋在她话音里的幽灵现在好像露出了锋芒。
“不知道。他们真说过什么吗?”
“这恰々表明他们是多么恶毒。他们说您妻子被刷子抹过一笔。”拉尔夫好一阵才猜测到“刷子”是指“柏油刷”,这句话是指具有黑人的血统。他笑了起来,问还有什么。
医生之妻也笑了;但她那双淡黄sè眉毛下面的蓝眼睛(瞳孔在阳光中缩得像针孔一样小)现正死々地盯着他的脸。她希望看到他脸sè大变并披露真情。“您瞧她多黑,”她解释道,“晒得多黑。”在她迟疑地说出最后这几个字时,他一直观察着她舌头的动作。她神经紧张地用一种姑娘般的好奇表情掩盖起成年人的恶意。
血流一涌而上,情伤引起心慌,愤怒使他无法摆脱攻击者。他呲牙咧嘴地发出一种可笑的威胁。“她晒成那样的棕sè完全是自然现象。”
“再说,”医生之妻继续讲,眼睛仍然死々地盯住他的脸,“这就是他们所说的你们前来此地的原因。没有旅游者到这里来,更别说带着孩子了。他们说,因为您妻子混有黑人血统,所以在更好的岛屿上你们住不进旅馆。”
他实实在在地感到,这种巧妙的诡辩完全是她自己编的。“我们来此是为了省钱。”
“那当然,”她说,“那当然,”她咯々地笑起来,觉得自己是在接受他的答辩。“但他们不相信这种说法。您瞧,他们相信的是所有美国人都富有。”拉尔夫知道,这正是她和医生的信念。
他站立起来,湿沙粒从大腿上坠落下去。为了按捺激动的心情,他面对当空断断续々地笑了几声,好像摆脱了再次升起的荒唐感。他垂眼看着这个女人说,“看来,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看上去更喜欢她而不是我。”
一直挺着脖子向上斜视他的医生之妻封闭了其余的退路。她把头枕住一只胳膊,另一只胳膊抬起来挡住眼睛。由于看不见眼睛,她的嘴唇显得呆漠而麻痹。“噢,不对,”她说,“他们嫉恨她侥幸没被别人识破。”
他的笑声这一次太空洞了,这使他感到可耻。“我想我得再进去一次,”他说,“赶在阳光消失之前。”
“它不会消失的。”传来一声昏弱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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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海水安全区看着自己黑黝黝的妻子把两个灼热的苍白孩子引上了沙滩。她们之间的距离和医生之妻的懒惰身躯都在变小;他产生一种冲动想喊话jǐng告妻子,但他又笑了,暗想,在回家后,在鸡尾酒会上,在两个人无忧无虑的时候,他们对这段故事一定会一笑而过的。突然间,他感到自己对妻子有罪。他背叛了她。他的忠诚对她失去了价值。她本应当要他表态同意才对,因她爷々在亚拉巴马州摘过棉花(当时的摘棉工多为黑人和混血者——译者注),可这种事在美国是天经地义的,无人非难。但他认识到,像漂闪而过的物质可以存在于一定的液体里一样,这种心理反应的正面因素只能依赖和存在于广大的感觉不到种族优越感的环境之中。既然这种媒介已被毒化,其所有生物势必邪恶。他已和医生之妻纠缠在一起;他讨厌她的蓝眼睛,因为它们死盯着他的脸,他讨厌她的味道,因为——可能吗?——她代表的东西正在死去。他的罪过是无法判定的,其复杂xìng就像简单的质量问题那样高深莫测。他在大海里向回挪动,用脚趾探测着肋形海底,直到海水齐到了喉头。不知何物——海草或一股电流脉冲——触到他的小腿。他猛一摆身,朝下张望,但什么也设有发现。他害怕鲨鱼,他也害怕医生之妻,他原地不动,不知何去何从,尽管有海水怜悯,也止不住血崩般的羞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