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阿博特望着成百上千个名排躺在地上的伤员的惨状,一种恶心、无耐和愤怒的复杂感情油然而生,致使他永远都会憎恨战争这两个字。
他们在地上被临时放作几排,有的盖着橡胶布或肮脏的军毯,有的半裸着身子,军装染血的部分被掀卷起来,露出血肉模糊的四肢或皮开肉绽的伤口。从那里流出的鲜血已将他们周围的地面染黑。有些己经看不出生息,其余的都在断々续々地发出呻吟、哭泣和悲哀的呼救声,他们的生命正在分秒中耗尽。
从各个方向传来同一声呼叫:“水,水,水……”
现在是傍晚,自从黎明开火以后激战就一直没有停顿。联邦军在洋々得意,趾高气扬的叛军攻击下己被迫后撤近两公里,野战医院由于已直接受到火力的威胁,也被迫后撤,在几乎到达田纳西河岸的地方匆々扎帐。后撤时自然扔下了数目可怕的伤员。因运送伤员的马拉救护车过少,大多数人像木头似地被装进了厢内已空的弹药车。这种车没有弹簧,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仓惶撤退,被活々颠死的也不在少数。
由于极度短缺蔽护和处理不断增多的伤员的场所,格兰特将军已将他靠近河岸的作为司令部的圆木仓房交给野战医院使用。他确实是尽了最大努力,但离需要还差得很远。
保罗由索尔?西蒙陪着刚々从园木仓房出来,到痛苦的伤员中间挑选最需要紧急处置的人。他的肚子饿得咕々乱叫——现在连吃东西的时间都没有。他的肌肉十分疼痛,因为紧张的工作连续不停:用手术刀截肢,用海绵揩血,用线缝,用绳子捆,用带子扎……连骨头都累酥了,身上没有一处不疼,包括头脑、jīng神和心脏……
保罗和西蒙的任务是将伤员分为三类:采取紧急措施可以救活的;可以等待稍后处理的;无法挽救的。这是一项可怖而又残酷的任务。
保罗很快选出几名伤员,招呼担架兵将他们抬进去。已经断气的将被抬到紧密排列的尸体线上等待安葬队。没有棺木,死者将直接埋入一米二深的沟中,一个々挨边排着,面部朝上,双手——如果他还有的话,交叉在胸前。仓促做成的木十字架,写着他们的姓名,将钉入他们头前的土内。
“他们真是幸运儿哪,”索尔?西蒙眼看着一具尸体被抬走时说。
听到他的异常语气,保罗瞪了他一眼。西蒙的面部肌肉紧张,布满汗水,脸惨白的像鬼似的。
“你感觉正常吗?西蒙?”
西蒙苦笑道:“我怎么可能——有谁可能——感觉正常?看々这周围的一切——”
“我跟你一样也感到不幸和失望。但我们只能咬紧牙关,竭尽全力。”
“好吧,这不,又给你送来了一位——”
两名兵士拖着僵直的双腿抬着一付担架走过来,担架上躺着一个年轻的战争牺牲品。那人的一条大腿没有支配力地耷拉在外面,膝盖以上已是血肉一团,胸部的伤口中依然淌着鲜血。他那身血染的军服很新,说明他是个新兵。只看一眼保罗便可判定,这小伙子应归入第三类。
不过,保罗犹豫了一下。他那张光滑的孩子脸上积满尘灰和血迹,痛苦地扭曲着。但却显露出一种奇特的不以苦乐为意的禁yù主义者的神情。他抬头望着保罗军服上的医疗标志,一言不发,既不呻吟,也不呼救。或许是他已知道自己肯定要死,不然就是对上帝和医疗队怀有绝时的信赖。
其他一些伤员看到这小伙子的表现,一个个都神奇般地沉静下来,好像对他们没完没了的叫唤感到害臊了。
一个一直恳求赶快截掉他大腿的汉子用沙哑的声音说:“哎呀,这该子差不多才跟我老家的大儿子一样大。我把位置让给他。”
“我也让,”另一个说,“如果我在他前面做手术,我会感到不安的。”
又一个声音:“大夫,你先把他抬进去做吧。他纯粹是个该子,还没有真正开始生活。真不该到这儿来送死!”
保罗向两个担架兵打个手势,让他们跟他一块进入园木仓房。索尔?西蒙一瘸一拐地随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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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把身子探在这位年轻病人的松瘫躯体上方,用一个大拇指使劲按住他大腿内侧的隐静脉血管——有效地制止了腿部伤口的大量出血,另—只手摸着桡骨动脉号脉。脉搏断々续续,十分微弱。
同时,他胸部伤口的血仍在外流。
一个成年人体内平均载有五至六升血液,突然失去其中五分之一通常都会引起致命的后果,若是缓慢流淌,二十四小时内失血超过三分之二就要丧命。战场的伤员死亡绝大部分是单纯的失血过多造成的。
现在要救他只有一个办法,全力以赴,迅速止血,使用压脉器,取出子弹。只有大胆地切开肤肉,像探险家勇敢地进入未见过的隐避禁区一样,才有希望在体内发现子弹。眼下最紧要的就是救命。这一直是世界向他提出的最高挑战。也是他整个生活的方向!永不停顿地与死亡作战!然而,救命住々需要残酷的手段。
压脉器很快备好,由一名助手把持着,他拿起手术刀——
“你疯啦,保罗!——”主治医师布里顿在向他吼叫,“这人不该抬进来,他没有希望了。”
“上校,这由我自己决定好了。”
“你自己决定,成吗?”布里顿继续嚷道,“你对他膝盖以上的腿伤怎么处理?——你瞎了眼吗?没看见?伤在这个部位,截肢都截不成。”
布里顿说得对。在前线医院的简陋条件下,试图在膝盖以上截肢基本等于谋杀。
“但我不准备截肢。”保罗冷静地说。
“保罗,你愚蠢到家了,这里能做什么手术,不能做什么手术我早有详细命令。看来你是故意违抗。快,把这个抬出去,你去处理其他伤员!”
保罗感到火从心头燃起,他一生中很少有几次像这样想猛烈发泄出来。他挺直身子时灰雾般的眼睛在闪亮,但他还是尽量控制着自己。压低声音说:
“布里顿,我求您乖々地从这儿离开。”
他的嗓音绷得很紧,但语气平静,“不然,我可要犯袭击上级军官罪,上军事法庭了。”
布里顿气得满脸通红,呼々哧々一直喘着气,但最后把脾气控制住。
“那好吧,保罗,继续干你的——但你要记住?这事可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