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裴意走远了,萧天雅还愣在原地。刚刚她说的话,简直就像平地乍起的惊雷一般,震得她手脚发麻,半点都动弹不得。
“公主……”
她怎么会知道?萧天雅幼时贪玩调皮,因着她是幺女,魏贵妃和萧皇很是宠她,她是个坐不住的,一度性子养得无法无天,简直就跟假小子似的,登山爬树,没一刻消停的。
有一次她跟宫女捉迷藏,躲到假山上面,宫女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她,只以为她躲得太好,也在外头不紧不慢地找着,后来在假山中发现她的时候,她早就昏迷不醒多时了。
幸而当时个头小,摔在地上磕得不重,第二天清晨她就醒了。到了晚上,当天在场的所有宫女全部杖毙,外头只道是这些人照顾不周,魏贵妃心疼女儿,一怒之下才会如此暴戾,倒也没引起多大反应,转头大家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也因此没人知道,萧天雅虽然醒了,但是眼睛却因为那一摔,真真正正的给摔坏了。萧天雅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有些不舒服,到了晚间的时候魏贵妃才发现她的眼睛出了问题。
魏贵妃伤心欲绝,即使杖毙了所有的宫女,也换不回她女儿的眼睛了。好在虽然伤了,但是并没有完全失明,只是左边眼睛视物不清,魏贵妃伤心的同时也开始偷偷的给自己的女儿找大夫,甚至连萧皇都瞒在了鼓里。
从此之后,萧天雅就安静了下来,并在魏贵妃的教导下,学着隐藏自己的眼疾,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发现。兴许是那些伺候的人,从来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兴许是萧皇虽然宠她,但是从未仔细看过她的一举一动,兴许是她已经慢慢习惯,言行举止几乎没有受到眼睛的影响。
可是,为什么这个女人会知道?她已经十五岁,马上就要到了嫁人的年纪,若是外头的人知道她眼睛有问题……
“公主……”身边的侍女看到自从那几人走了之后,萧天雅就一直愣愣的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开口唤了她好几次,都没有反应,侍女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又开口唤了一声。
萧天雅慢慢回过神来,眼神也从门外收了回来,神思恍惚着,声音有些低:“什么事?”
“公主,是不是她刚刚跟您说了些什么?您……”
萧天雅一个激灵,“她人呢?”
“谁?您是说卢侧妃还是那个女人?”侍女有些不解地问道,刚刚公主不是看着她们出去的吗?这会儿问的又是谁?
萧天雅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卢青青刚刚说秦姨娘出事了?她们是回府了?”
侍女迟疑着点了点头,“应该是的。”
萧天雅急忙提步往外走去,她应该去问问,那个人为什么会知道她受伤这件事情,当年的事她到底又知道多少……对,应该去问问的,不能她乱说了出去……
“公主,您要去哪儿。”侍女小跑着追了上来,跟在后面问道。
“砺王府。”萧天雅快步朝前走着,忽又停了下来,“灵儿,把这些人都记下来。”
说罢,甩袖进了马车。
那个叫灵儿的侍女应了一声,大声对门口的驻足围观的人说道:“今日之事,本就都是误会。各位既然无意路经此地,还请管好自己的嘴巴,莫要图一时嘴快,平白连累了自己的家人!妄议皇族者,斩!胆敢污蔑皇族者,灭其九族!”
围观的人听到她说误会的时候,脸上还有些不屑和不以为然,知道听到她那个杀气沉沉的斩字,才想起来,公主的热闹固然好看,但确实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可以议论嘲笑的。
一时间鸦雀无声。
灵儿见到自己的话起了效果,满意的转身也上了马车。
这边裴意回了府,二话不说就去了秦姨娘的院子。原本这些侍妾姨娘都是住在流芳居,并没有单独的院子,昨日因为秦姨娘有孕一事,萧煌宇才让管家给她重新安排了搬出来。
院子虽然有些小,但是布置得雅致清新,让人看了很是舒服。想来管家也是看着秦姨娘肚子里的孩子,精心地挑了这个院子。
砺王府里侍妾姨娘虽然很多,但是怀了孩子的,这可是头一个。说不定就是王爷的长子,秦姨娘自然也会提了份位,现在先细心伺候着,总不会出错。他昨天可是听那个大夫说,秦姨娘肚子里的十有**的是个男孩儿。
谁知道这孩子这么福薄,只过一晚上就化成了一滩血水。
裴意正准备进屋的时候,屋外的嬷嬷行了礼之后,低头恭敬地提醒着:“王妃,这小产妇人的屋子污秽得很……”
话未说完,就被随后赶来的卢青青打断了:“王妃特意过来看望秦姨娘的,又怎么会嫌里头污秽,我看你简直是老糊涂了。”
说完,也不等那个嬷嬷回话,自己撩了门上挂着的厚厚的锦绣门帘,一边往里头,一边回头大声的招呼着:“姐姐,你快进来呀,难不成姐姐真怕里头有什么脏东西不成,那妹妹可是先行一步了。”卢青青大声而得意的说道,真是开心啊,昨晚上她还因为这个贱货怀孕的事情烦恼呢,今天刚准备出门就听到了这个好消息,她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进去看看那个贱人因为失了孩子痛哭流涕地脸呢……
卢青青说完,笑着转头走了进去,脸刚刚转了过来,一个茶盏从她脸颊边擦了过去,砰的一声砸在了门上。
青瓷茶盏砸在门上,然后掉落下来摔在地上碎成了几块。
脸颊边热热的感觉让卢青青知道,刚才朝她砸过来的东西不是错觉。卢青青低头看了一下地上碎掉的茶盏,抬头看着坐在椅子上满脸戾气的男人,眼睛一红:“爷……我,臣妾做错了什么……”
幸好这盏茶是萧煌宇刚来的时候,下人就沏上的,若是刚沏的热茶,刚刚那一下子卢青青的脸恐怕真的就得毁了。她现在衣襟和脸颊上都被溅湿了不少。
萧煌宇的心情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好过,先是萧皇病重,虽然这是早就意料之中的事情,甚至是他一手策划的,但是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他心里并不是那么好过的,然后是秦姨娘怀孕的事情,本来是件喜事,但他心里总觉得有些憋闷,郁闷却又寻不到由头。
憋了一晚上加一早上的闷气,终于在听到卢青青高昂又兴奋的声音时爆发了,萧煌宇想都没想,顺手就把手里的茶盏砸了出去。
“爷的孩子没了,你就这么高兴!?”萧煌宇语气阴森森地说道。
卢青青一早上都兴奋着,一时想着萧天雅教训裴意的情景,一时想着秦姨娘那个小贱人悲苦的嘴脸,心里还在盘算着一会儿要怎么把秦姨娘堕胎的事情栽赃到裴意头上,完全就忘记了这府里头的正主。更没想到他会守在秦姨娘厢房外头。
卢青青连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爷怎么会这么想臣妾,臣妾不知道多伤心,多难过,一听到这事就马上去天宝斋找姐姐回来了……”语气很是恳切委屈,甚至话里话外还在提醒着萧煌宇,孩子正经的嫡母,你的正妻,刚刚孩子没了的时候,她还在悠哉悠哉的逛商铺买东西呢。
只是她进来时,脸上洋溢的那种喜气和兴奋早就被萧煌宇瞧了个正着,自然不会相信她的话,只是也懒得戳穿她。
“王妃呢。”
卢青青脸上一喜,随即又想到刚刚萧煌宇说的话,连忙收了表情,小声地说道:“姐姐可能是觉得屋里晦气……”
“你一大清早跑出去做什么。”还未等她说完,萧煌宇看着门口背光进来的那个人,恶声恶气地说道。
卢青青生怕又被萧煌宇训斥,低头强捺着自己脸上的开心,只竖着耳朵听旁边的动静。
半响,没有听到裴意的回答,不由抬起头看了一眼。
屋子里只有她和坐在上头喘着粗气的萧煌宇,王妃却不见了。
“爷……王妃……”
萧煌宇起身一脚踹在旁边的雕花多宝架上,架子像纸糊的似的飞了出去,撞在墙上,碎了一地。
萧煌宇深吸了一口气,跟着裴意转身往秦姨娘屋子里去了。
卢青青被那飞起来的多宝架吓得腿一软,半响才招了念莲扶着自己进了屋子。
秦姨娘面容苍白的躺在床上,双眼通红的看着床顶,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昨天月夜里那株娇美洁白的兰花只一晚就已经凋零。
看到裴意进了屋子,伺候的婢女福了福身,低着头有些不安的看了看秦姨娘。
“下去吧。”萧煌宇跟着进了屋子,脸色不好的把屋里的婢女打发了出去。
秦姨娘听到萧煌宇的声音,眼睛眨了眨,扭头看着他,嘴唇颤抖着唤了一声:“王爷……”说着双手撑着想坐了起来。
“别乱动。”裴意皱着眉头止住了她的动作。
秦姨娘听到她的声音,双手一僵,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她。这声音,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记得在她犹自不安惶恐的时候,这个声音告诉她,她可以留下自己腹中的孩子。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她心中的狂喜。她甚至暗暗告诉自己,即使孩子生下来之后被王妃抱走,她也不会怨恨,不会不甘,因为这个孩子的命本来就是王妃留下的。她会告诉她的孩子,王妃是仁慈善良的,他们母子都应该要对王妃心怀感激。
可是后来呢,在她还沉浸在这份可以保住自己骨肉的喜悦时,孩子就莫名其妙的没了。她之前有多少欢喜,多少感恩,此刻就有多少悲苦,多少怨恨。她真是愚蠢啊!哪有主母会容忍一个妾室先于自己生下长子。
她真是愚不可及!竟然就这么相信了她!如果她警惕一些,是不是孩子就不会这么白白的死掉?
秦姨娘抬头看了她一眼,锦被下的手双手紧紧的交握着,咬着唇别过了脸去。
裴意看到秦姨娘眼中的怨恨有些愣怔,随即挑了挑眉梢,心下了然。
裴意知晓她是因为失了孩子,心里有怨恨,即使怀疑自己也是不无道理,也不想去计较她的失礼,微微打量了一下屋内的布置,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屋子布置的不错。”裴意靠在椅子上,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
秦姨娘不想她是这种反应,害的自己失去了孩子,竟然一点点的愧疚都没有,冷笑道:“给王爷长子的生母住的屋子,自然是不错的。虽然贱妾没了孩子,不过好歹也在这么好的院子里住过,也算是无憾了。”声音虽然有些微弱,但是每个字都慢慢的说得很清楚。
站在一旁的萧煌宇眉头微皱地看着秦姨娘。她这话讽刺和挑衅太过明显。秦姨娘这是在挑衅裴意,至少我曾经怀过王爷的孩子,比你这个入门几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传出来的王妃要好得多了。
裴意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昨晚上倒是没看出来还是个挺有脾气的。不过面对杀掉自己孩子的“罪魁祸首”,若是还能够面不改色,看起来毫无芥蒂,那自己真要对这位姨娘心生警惕了。
“王妃可是觉得好笑?”秦姨娘说完就一直盯着裴意一举一动,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不快,一丝愤怒哪怕一丝杀机都好,可是她只是笑了笑。那笑容像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又像是在怜悯她的卑微可怜。
裴意放下手中把玩的飘花冰玉镯子,摇了摇头,“我不是在笑你,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秦姨娘一愣,“王妃有什么意外的。是意外贱妾没有一尸两命,跟着那个孩子一起去吗?!”
“秦晚天!”萧煌宇喝道,“注意你自己的身份。”寻常人家若是有姬妾敢用这种口气跟当家的主母说话,早就被拖出去打死了。
秦姨娘红着的眼眶里染上了一些湿意,她仰头看着站在床边的萧煌宇,“不用王爷提醒,婢妾自然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在这个砺王府里,”她有些喘不上气的停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逼退了自己眼中的泪意,“在这个王府里,秦晚天是妾,是王爷王妃的下人,是身份卑微的姬妾,可是王爷莫要忘了,我秦晚天也是你的女人,是你刚刚死掉的那个孩子的亲生母亲!”话语到了最后,几乎是用尽了力气声音嘶哑的喊出来的。
萧煌宇不耐地看着她,“莫说你的孩子没生下来,即使你的孩子平安的出生,他的母亲也只会是王妃,而不会是你。王妃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若是在别的府里,以你刚才的口气,便是拖出去卖了也是毫不冤枉!”
秦姨娘张了张嘴,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慢慢的点点头,眼泪随着她的动作坠落在锦被上,氤氲出一道水痕,“……好,吴姨娘说砺王爷虽然是个怜香惜玉的风流性子,但是其实是最冷心冷情的,我还不信,今日算是见识了。”吴姨娘就是那个被发卖出去的清倌人,在府里她们俩有些交情,当日吴姨娘被卖掉的时候,她求了后院的婆子,偷偷的溜出去见了她一面。
这话是当时吴姨娘跟她说的,“砺王爷看似多情,其实是最无情的,后院的人越多,只能证明他心里其实没有把任何一个放在心上。这几天我想得很清楚,晚天你看,外面的人都说,他为了接我进府,给我一个名分,甚至不惜顶撞太后,说他对我情深意重,但是我知道,他不是为了我。只怪我当时没有看清,自以为自己得宠,才会落得这般下场。王妃是个不管事的,晚天,你以后也莫要动了不改有的心思,不要妄想争宠,安安分分的待着……”
既然已经担了砺王府姨娘的这个名头,这辈子她都去不掉这个印记了,那她也只能想办法让自己安稳地活下去。当时吴姨娘握着她的手说了这番话,她也下了决心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莫名其妙地入了王爷的眼。
是她被那些宠爱冲昏了头,对王爷有了情愫,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她一个侍妾,竟然妄想生下王爷的长子!她真是咎由自取,活该啊!
秦姨娘想笑,但是嗓子又酸又疼,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萧煌宇看到她脸上凄苦绝望的神情,又有些不忍,不管怎么样,她刚刚失去了孩子,心情不好也是理所当然,正想张嘴说什么,被裴意打断了。
“你想要如何?”裴意看着半倚在床上,双肩不停颤抖的秦姨娘。
秦姨娘张嘴无声地哭着,散落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她的胸口真是痛啊,只能大口大口的呼吸,才能缓解胸口那种心被人握在手里拧着的感觉。
“你既然认为是我害了你的孩子,你想要如何?”裴意又重复了一遍。
听到孩子两个字,秦姨娘身子一僵,随即抬起头来,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我想要如何都可以吗?我想让你为我的孩子偿命,也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