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说了,他生你生,他死……你自然也得陪葬。”吴公公微一欠身,随即转身,“团圆,还不走。”
团圆抬手在门外石壁上重重一拍,石门慢慢阖上,隔绝了他的视线。呼吸之间,他才发现背后已经被汗浸透。也不知道是在打昏萧煌宇的时候紧张,还是刚才在说那番话的时候更加紧张。
团圆跟着萧煌宇,自然知道他没有表面上那么风光霁月,这一路走来,手上沾染的鲜血已经深深的浸入了骨子里,稍稍靠近都能闻到那股腐朽的味道。他看似玩世不恭,其实心底极为敏感冷静,他笑起来眉眼间似是有阳光跳跃,可团圆知道,从十二年前王爷看着沈皇后病死之后,他心里早就凝结成冰,毫无温暖可言。
世人说他生活奢靡而铺张,衣食住行样样挑剔,但凡有一点点不如他心意之处就大发雷霆,可只有一直在他旁边的团圆清楚,唯有他的奢侈之名,才能够让那些珍品流入清涧院的时候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
说出去恐怕没有人会相信,这几年凡属供给清涧院的东西都是过了王爷的眼才会送进去的。四年之间从未有过例外。
他隐忍果决,唯独面对裴姑娘的时候犹疑不定,畏手畏脚,唯恐惹得裴姑娘不高兴。她眉头还未挑起,怒气还未散开,王爷已经忙不迭的伏低做小,立马退让了。尽管经常被气的跳脚,但团圆却从来没有看到他因为这些事情真的动怒。
他心甘情愿的让着她,放纵她,不管对错因果。
唯有一次。裴姑娘从北祁回来之后,有一天晚上王爷险些喝醉了。最后他扶着王爷上塌休息的时候,突然被王爷抓住了手,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声:“我不该让她去……”
是的,他应该要阻止她的。唯独这一次,他不该退让。他不该让她去北祁,不该给了她碰到那个人的机会。
那么,即使不能日日见到她,他也会知道,她兴许在房里百无聊赖的下棋,兴许在树下昏昏欲睡,任由手里的书卷一点一点的滑下,兴许不紧不慢地带着人在湖边水榭旁漫步,兴致来了,不那么懒散的时候会知会他一声,然后趁着夜色去丰都城内四处转转,买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回来……
大概是因为有她在,他一路走来才显得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即使已经愤怒到恨不得马上拔刀上前,砍掉那些讨人厌烦的奉承,笑脸或者是鄙夷,虚伪,他也能淡然自如的点点头,转身,策马归家。带着满身的伤口,一路淌着血奔到清涧院,然后大呼小叫的让她帮忙上药。
尽管知道太过靠近会被火焰灼伤手指,周身冰寒的人还是会忍不住本能的靠近温暖。
团圆吸了吸鼻子,他不明白王爷和裴姑娘之间的感情,团圆咧嘴一笑,唇边两个酒窝深深的显露了出来。他只知道,经过今晚之事,不论如何王爷都不可能再留下他。团圆非常清楚这点,即使王爷不杀他,也断然不会让他再留在身边伺候。
可如果王爷注定要登上那个位置,注定要众叛亲离,那他心甘情愿用自己性命做赌,来换取一次让王爷触碰温暖的机会。
门被关上。
一直撑着的那股劲儿突然卸了下来,裴意松开汗涔涔的手。
可刚才门开的时候,她也注意到了,屋内陈设没有任何变化,也就是说门的开关的的确确是设在外头。除非有人从外面放他们出去,不然她毫无办法。
美人醉。裴意嘴角有丝苦笑,并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放在寻常根本就不用担忧。中了美人醉之后发作的时间长,其间她会有足够的时间去配置解药,再不然也有足够的时间去给他找一个女人。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使她能够在第一时间想到三种以上解掉这种毒的方法,但是
这屋子一眼就能够看清里面的陈设,根本不可能有让她能够利用的东西,此时连最简单的药材都没有,她束手无策。
仔细估算了从萧煌宇可能中毒到现在的时间,裴意知道吴公公并没有骗她,如果他真的中毒,到现在应该是有半个时辰了。
裴意看着床上的人,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气息平稳,脸色也没有任何不妥。可她清楚,这是时辰还没有到,药性还没有发作。裴意曾经笑言,美人醉从实用性上来说,其实还不合格。药性虽然猛烈,但是发作的时间太长,很容易失手。就像两个高手对招,不在一开始就全力以赴,而是磨磨唧唧的先热身放话,失去先机武艺再高都是白瞎了。
可再不济,高手本身还是高手,媚毒还是媚毒。还是发作起来能够要人命的毒药。
裴意知道萧皇不会轻易杀他,可她没有想到的是,萧皇心心念念的把萧煌宇挂在嘴边,却在临死的时候,宁可被他憎恨也要走这么一步棋。
萧皇并不是笃定了裴意会救他,而是逼着她救他。
毒不解,萧煌宇一死,她自然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一场欢好换得两个人的性命,其实并不亏。她向来懂得算计得失,知道怎么样用最小的损失来获得最大的利益,懂得取舍并且永远不会后悔——如果她没有遇见叶亦宣的话,这件事对她而言并不是那么难以抉择。
在萧皇看来,只是让她在身体和两条人命之间选择,可是对裴意而言,如果她让步,那么舍掉的并不只是身体而已。
所有对未来的期待和憧憬,所有的约定将会溃不成军,那个笑容清浅,眸子璀璨而又深邃的男人此生与她再无关系。
暗室空气不流通,很是沉闷,让她有些透不过气的恍惚起来。
一弯月色曲曲折折透过灌木丛,落在他身上,他的眼神通透晶莹,也如这碧水月色,两人目光在夜色中相遇,对视,纠缠,良久,夜风带着如霜似雾的月华缱绻萦绕在四周,待清冷的夜风也似染上了暧昧的气息,她才有些不自在的错开视线。
他送了她万千的明灯,送了她一树的花雨,给她插上了簪子,他说这里星空不美,刚刚能够入眼罢了,只有在草原上,沐着夜风,忽明忽暗的篝火,远方有蜿蜒溪流碎光月华,虔诚的敬酒声一直荡到星幕中,苍穹北斗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那才是真正的美。
他说以后我带你去。他淡淡笑起来,月色下眉目清艳。
他是真心许了她一个未来。
裴意站了许久,抬手拔掉了发髻上的簪子,墨发漾开涟漪一样的波纹。
簪子的花纹膈得她手心刺痛,反而更加清醒了起来,簪子是叶亦宣送她的生辰礼,但是到现在她竟都没有机会仔细看上两眼。
可现在她也不想看了。
裴意向前迈了一步,随后一步一步地朝床前走去。暗室只有那么大,小到她一个晃神就已经站到了床边。
萧煌宇六岁被送到韩地,到现在整整十二年。马车晃晃悠悠颠簸到韩地的时候,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彼时她刚从异世而来,既不想回去,也没有心思在这个世间继续生活。但是命么,既然让她再活一次,她也无心反抗,浑浑噩噩的活了几年,直到莲花峰上的老头拎着他的衣领,把他丢到了她的面前。
她看着他满脸鼻涕眼泪的痕迹,皱着眉头退了两步,老头拎着酒葫芦在一旁手舞足蹈的嚷嚷着:“臭小子!赶紧叫师叔赶紧叫师叔!”
他病了。连夜的星风宿雨让他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老头子不知所踪,裴意心里烦躁得照顾了他一整晚,最后在床边睡着。
睁眼看到那个眼神清亮的小孩,裴意皱着眉头转身就走。
此后几年,不管她到哪里,身后就跟了个尾巴。她被韩地圣子收为关门弟子,唯一的弟子,看红了不少人的眼睛,闲言碎语对她来说就跟秋天落叶一样不痛不痒,毫无关系。可他却气得跟人打了一架,细胳膊细腿,武功也才刚刚启蒙,被一群大他几岁的小孩打的满脸是血,被抬回来的时候却咧着破掉的嘴唇看着她笑。
那一天裴意第一次跟他说话了:“不自量力的蠢货。”
他眼中讨好的光亮瞬间泯灭,裴意不再看他。直到他伤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看到他。
那个老头醉死在屋内浑然不知发生何事,让他在门外求了两天两夜,最后老头心虚之下才答应给教他武功,却不愿收他做弟子。
她还是他的师叔,只是他不再天天跟在她身后,偶尔偷偷跑来看她。
她用一双活了两辈子的眼睛看着那个眼神怯怯却明亮欢快的小孩渐渐长成面前这个眉目俊朗的男人,心里从未起半分涟漪。
可他是她的亲人,她不能不救他。
裴意闭着眼睛叹息了一声,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末日。
手腕蓦然被一团火热包裹住,裴意愕然地睁开眼睛,还未看清,天旋地转之间就被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