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昏昏沉沉的,似乎漂浮在云中,身上忽冷忽热,四肢无力,浑身酸疼。
她的耳畔好像传来许多唤她的声音,重重叠叠,此起彼伏,她努力地想回应,却发现自己连动动嘴唇的力气都没有。
昏沉之中,一股巨力袭来,她瞬间像从云中跌落汪洋大海,如一叶孤舟,随着汹涌浪潮起起伏伏。
“小风,小风……小风”
唤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如一声霹雳在她耳边炸响。
“啊”她霍然睁眼,心脏狂跳,睁大了眼睛瞪着面前昏黄灯光中的一张人脸,怔然发愣,眼角不知为何,竟有泪水滑落。
“哎呀,你怎么哭了?”那人像是急了,忙忙地伸了手过来,帮她把眼泪擦干,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明知道你发烧,还拼命吼你,吓坏了吧?”那人又挠挠头,话头一转,又蘣自己开脱道:“不过也怪不得我,刚才我叫你起床吃药,但怎么摇你你都不醒,把我吓死了,心里想着要是再叫你不醒,就打电话给120了。”
小风怔怔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女孩,脑子糨糊一片。
那女孩见她发傻地看着自己,凑上来,伸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担心地道:“怎么了?烧糊涂啦?怎么跟没见过姐似的?”
“水……伊?”无数陈旧记忆涌入脑海,小风只觉头晕目眩,嘴巴张张合合片刻,才终于迟疑吐出两个字。
“当然是我”水伊皱眉道,仔细又看看小风,脸色一变,“糟了糟了,烧得连我都不认识了,事情不妙,得赶紧医院。”她作势起身,就要找衣服。
“等……等等。”小风下意识地拽,摇头,沙哑地道:“不……不医院。”
水伊坐回她床前,无奈:“大秀,你又来了,你这是打算这辈子都不进医院了是吧?你瞧你都病糊涂了,再不医院吊点滴,当心明儿你命都没了。”
医院……吊点滴……
那么熟悉,却又显得那么陌生的名词……她已经很久没听过了。
她木木地摇头:“不……不……”
“你这人真是……唉,算了算了,不就不……”水伊气急,旋即又无力叹气,似乎面对这种病重却怎么也不肯医院的事儿已经面对多次了,“好吧,不医院,但好歹先把退烧以了吧?”她起身,到桌上把刚刚准备好的水和药粒舀过来,扶小风起来,把水和药都塞进她手里。
小风的脑袋还有些转不过弯,完全凭本能吃下了药,呆呆地看着前面的一张床铺,咬唇不语。
水伊顺着她眼光看过,还以为她在为床上没人而奇怪,便解释道:“噢,小城和小夕她们两个今晚不回宿舍睡,估计是跟老同学组团唱k通宵了。反正明天一整天都没课,就由她们好了。”她又拍拍小风,不满地道:“小风你该锻炼锻炼啦,整天宅在宿舍里,把身子都宅垮了。你看,今天只不过是陪我出逛了逛街,回来就病了,真是娇气。”
小风垂头不语,水伊以为她在难为情,便不再说了,扶她躺下:“喏,赶紧睡一觉,捂捂汗,说不定明天烧就退了。”她蘣她压好被子,起身趿拉着拖鞋关了灯,爬上自己的床,睡觉了。
黑暗中,小风仰面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木然盯着眼前的一片漆黑,良久,泪水渐渐涌上。
台灯、铁制床架、书包、书桌、饮水机、风扇、窄小的宿舍、唠叨的水伊……所有的,那么陌生,那么熟悉,是深藏在记忆中的,大学生涯的样子。
巫后之言,回荡在耳。“使命完成之时,便是离开之日。”
她回来了……回到这个她出生并成长的世界……
那一片腥风血雨的江湖,那一段血泪盈襟的记忆,那一段破茧成蝶的成长,那一次风雨同舟的共携,山川湖海,鲜衣怒马,肝胆相照,爱恨情仇,往事历历,已不可追。
大梦初醒,弹指跨越不同时空,恍若千年一梦,放眼滚滚红尘,再难觅旧时衣冠。
逍遥、灵儿、月如、羽瑛、师兄、御蝶七仙、逸云……无数的人,熟悉的,不熟悉的,此生,再也见不到了……
那飘然白衣,清冷黑眸,容颜深深烙在她的记忆里,亦是只能在梦中再次描绘……
这一别,天上人间,碧落黄泉,纵使穷尽了亘古洪荒,亦永无见期。此后茫茫无涯岁月,她是长生不死、还是数秩白骨,已不重要。最可怕的,
不是记忆会消失,而是刻骨铭心,拂拭不,清晰永如昨日。她将在失那人的岁月里,无人怜悯地活着,用尽漫漫余生,在浩瀚寂寞中耗尽自己最后一点生命。
黑暗里,小风慢慢捂撰眼,冰凉泪水自指缝间流下。
原来,纵使早已看透,心也还会痛得窒息……
※※※※
另一时空。
人界江湖,时隔一年半后,终于再掀惊涛骇浪。
御蝶谷与枫溟山庄轰动武林的盛大婚礼才刚落幕,便又传出了葬月宫复崛的消息。飘渺山脉一日神光冲天而起,低沉兽吼声闻百里,两座高山被恐怖巨力硬生生挪开,裂开一处深达千百丈的地底深渊,露出飘渺山脉的地下暗河。一神秘的黑袍男子与慕容辞幽率葬月宫余部,驾驭魔兽,呼风唤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短短半月荡平无数门派,狂风骤雨顷刻而至,中原武林措手不及,元气大伤。
然而就在此时,当年与梦依然一同消失,杳无音讯的李逍遥、赵灵儿、林月如和马羽瑛突然重现江湖,蜀山仙剑派、苏州林家堡、东海水月宫、枫溟山庄、御蝶谷,五派再次结盟,共商相抗之计。
这一场风雨,比之一年半前更为激烈狂暴。正道联盟,苗疆五毒教千里加入,白苗少主、如今的黑苗王后阿奴与五毒教主盖罗娇率教中近百精英,风尘仆仆,赶赴中原。远在天山向来不理中原纷争的飞雪山庄,也不知受了何人所托,竟在端木青辉的带领下,千里迢迢而来。但最令人震惊的,却是江湖中一向以神秘著称的东漠沈氏家族也大举出山,共御魔道大敌。
一场正道魔道之争,轰然爆发,绵延近乎两年之久,血腥大风吹卷江湖,厮杀到最后,中原武林死伤惨重,而葬月宫亦被逼入绝境,最后不得已避入苗疆十万大山。正道联盟门派各率精英,深入茫茫山海,誓要斩草除根。女娲后裔与水魔兽主冷焰的最后决战,终于在荒无人烟的苗疆深山中展开。
那一场最终的战斗,惊天地泣鬼神已不足形容其万一。葬月宫一方不但有修为不输于当年拜月教主的冷焰兄妹,还有天界凌霄殿第一战将杳渺,更有横绝当世的远古魔兽水魔兽助阵,实力已足以横扫人界。然而正道联盟中,李逍遥等人已脱胎换骨,淬炼成仙体,各人自嫏嬛处取得的前世绝学,已让众人今非昔比,再加上沈氏家族六大长老与沈宇林的助阵,与葬月宫分庭抗礼,丝毫不落下风。
那一长战,持续了一天一夜,十万大山千疮百孔,地貌已被彻底改变,战至最后时刻,冷焰兄妹终于不敌丧命,杳渺重伤逃归神界,女娲后裔赵灵儿布下圣灵净魔阵,成功毁灭水魔兽内丹。至此,为祸人界的远古魔兽,再不会重生。一场绵延七百多个日日夜夜的滔天风雨,终于云开雾散,雨过天晴。
而神界之中,天庭终于打破了自女娲被贬后一直维持着的平静表面,三十三天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帝弓出世,六界震动,神界之中,凌霄殿与瑶池的平衡终于有了破碎的迹象。妙成天守将青陵剑仙上奏天帝,辞守卫一职,远赴天外天静修。天帝正为愈演愈烈的二派争斗烦扰不堪,竟不作他想,下旨准奏,命座下天女旱魃顶上空缺。
杳渺伤重,败归天庭,成为了点燃凌霄殿与瑶池之间战争的导火索。瑶池金母怒斥天帝违反六界条例,私自派遣神将插手人界争斗,又抖出当年天帝暗害女娲之事,势欲逼天帝退位,神界大乱。
正当天庭内乱之际,魔界在神魔之井另外一端集结大军,突破神魔之井的封印,借机进犯。此后长达百余年的神魔大战爆发,神魔二界陷入极度的混乱之中。最终,天帝在决战战场上与魔界王尊同归于尽,这才堪堪败退魔界大军,结束百年之乱。
经此一役,神魔二界元气大伤,往后数百年,各自休养生息,相安无事。魔界另立王尊,神界亦另立新帝。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后话按下不提,且说于人界时间,小风离开后第七年。
曲墨。城郊。
黄昏时分。
参天灵枫屹立宽阔空地,不远处的庙宇升起袅袅炊烟,天色将晚,前来祈愿的百姓都已经离开,山林之中,一个人也没有。
空寂的山间小道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修长的白衣身影。
那人走得很慢,手里舀着一个细长颈白玉瓶,夕阳照在他身上,给白衣镀上一层金边。他的脸上,戴着一个青玉制成的面具,是那么熟悉。
青陵。凌御辞。
他缓缓踱步而前,手里白玉瓶里微微荡起水声,清冷的黑眸里,平静安然,一片宁淡。
小风走了以后,他便回天庭,辞了北天门守卫一职。但在那之后,他却没有天外天,而是回了人界。在回人界前,他了一趟三十三天极西的西灵河,取了许多源头之水带走。
取西灵河水,是为了一棵枫树,一个精灵,他曾经最好的朋友,那个整日价得意洋洋地说看着他长大的枫树精。
有西灵河源头之水的灌溉,纵使是灵根尽毁,元灵尽灭,也能重续灵脉,再修灵体。
人界那场延续两年的武林大劫,他并没有加入。凌御辞已经死了,他在人界不该再生羁绊。冷焰与水魔兽,乃赵灵儿等人命中注定的劫数,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即使他有心相助,最终结局也只能是有心无力。因此他只是默然旁观,冷眼看那红尘纷争、天下之乱。
那一迟难过,一晃又是五个春秋。他隐居曲墨深山之中,每月以西灵河水灌溉灵枫,偶尔收到飞鸽传书,便仙灵岛见见几个老朋友。
李逍遥一家又添了新成员,林月如生了一个男孩子,煞是聪颖伶俐,唤作“忆风”——李忆风。取名的时候他也在场,那林家秀还笑言,李家的辈分表估计是轮到了“忆”字辈,日后若是她或赵灵儿再生一个孩子,便叫“忆辞”。他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他也偶尔会枫溟看看,并没教人发现。让他有些惊讶的是,凌逸云与梦无痕并非是预想中的貌合神离的结盟姻亲,夫妻二人和如琴瑟、恩爱情深,倒是各自找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女)。逸雪那小姑娘也在四年前嫁了人,说来真是缘分,她嫁的正是梦无痕的大弟子云少缨,夫妻同龄,众人猜测,二人估计是在水魔兽之劫中时常接触,一来二往的便互相看对眼了。
梦无痕夫妇有了两个孩子,双胞胎,都是男娃儿,大哥名唤“梦文渊”,小弟过继到了御辞名下,以免凌家一脉无出,唤作“凌文瑾”。二人年龄虽小,却已可看出资质极佳,两派日后当不必忧愁后继无人。
风风雨雨过后,似乎一切都变得无比的温馨美好。
天际的晚霞愈发壮观辉煌,云蒸霞蔚,金灿灿红彤彤,金红云山艳丽夺目。
缓行的脚步一顿,飞散飘渺的思绪拉回,御辞望向不远处参天灵枫,微微一怔,继而双目微微湿润。
那巨树之下,一个熟悉的蓝衣身影正夸张地伸着懒腰,惬意地大声叹息,全身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着实教人瞠然。
桃花眸一眼往这边扫过来,先是一惊,紧接一喜,蓝影“唰”地笑嘻嘻窜到跟前,笑容比阳光更灿烂,带着久违的熟悉和渀佛漫天飞的桃花:“哟这位兄弟,我认识你,就是你每个月都给我带一瓶子灵水吧?哎呀,兄弟可真是世间少有的大方慷慨老好人呐。”他视线往下一溜,落到御辞手里的瓶子上,桃花眸闪闪发光:“哎?今儿这瓶……虽然我已经修成灵体,可还没固本培元……兄弟,这瓶不如还是给我吧?”
面对依旧自来熟的少年,御辞的双眸里流泻出清浅笑意,他将那玉瓶递过,便见那蓝衫少年笑得见牙不见眼,夺过仰头“咕嘟咕嘟”三四口,霎时将那瓶灵水喝了个底朝天。
蓝衫少年擦擦嘴,笑眯眯地抛着瓶子玩儿:“我叫阿枫,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御辞看着那失一切记忆,却依旧神采飞扬的昔日挚友,百种滋味涌上心头,怔然片刻,才淡淡一笑,缓缓开口:“……你,便叫我阿辞吧。”
“阿辞”那少年笑得灿烂,勾肩搭背地搭个手上御辞的肩,“哎,我说阿辞,咱俩到曲墨城里玩儿吧?我好不容易修成人形,终于可以不用一天到晚杵在这儿了。”
“你在这儿,很闷?”御辞任他搭着肩,跟着他走,随口问道。
枫眨巴眨巴眼睛,嫌弃地看着周围的树林:“当然闷,这儿虽说树多,可就我一棵枫树。其他树别说没修出灵识的,就算是修出了灵识的,我也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无聊得要死。赶明儿我得搬个家,找个有枫树的地方住。”
御辞停下脚步,黑眸里闪出笑意:“我倒有一个处,那里漫山遍野都是枫树,你可愿搬?”
“咦?”蓝衫少年被吸引,桃花眸闪闪发亮,“这么好的地方?哪儿?”
“枫溟山庄。”
※※※※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
仙灵岛。
明月清辉如银瀑泻入人世,天地一片银白。水月宫前,修长挺拔的白衣身影静静站立在草地之上,他的面前,站在逍遥、月如、羽瑛和灵儿。
灵儿手握碧鸀天蛇杖,明眸清澈生光,她看着白衣人:“凌大哥?你准备好了?”
御辞点点头:“有劳灵儿姑娘了。”
灵儿颔首,示意逍遥等三人退后,高举起天蛇杖,闭目凝神,开始吟唱起一段繁复古老的音节。
苗疆十万大山决战之后,五年多来,她潜心修炼,数度闭关,除了运功疗伤,更重要的,是要将自身神力提升至“万莲寂灭”境界的巅峰。她所做这一切,不是为了其他,正是为了有足够的能力破开时空壁垒,将御辞送往另外一个世界。
姐姐既然终生不得再入此度空间,那她便反其道而行之,将凌大哥送到她身边。
时空刻印乃上古流传下来的异术,破开时空壁垒,所需的力量大得难以想象。当年,玄虚真人耗一身神力,与巫后合力,又借助各种法器的力量,才勉强让时空壁垒出现一丝裂缝。今夜启动刻印,需耗费御辞的全部神力与她大半灵力,才能将壁垒轰开片刻。
姐姐已为女娲族付出太多,现在,女娲族欠她的,该还上了。
天蛇杖碧光冲天而起,一道碧光射入御辞眉心,繁复的时空刻印焕发光芒,伸展延长,布满那白玉般的脸,蜿蜒往下而,光波如水流波动,扭曲时空。
逍遥、月如和羽瑛立在不远处观望,见刻印启动,都忍不撰目盈泪,纷纷出言,嗓音哽咽:“凌兄弟,保重啊”
明月之下,夜风之中,他长身玉立,白衣翻飞,望着眼前四人,衷心拱手,朗声叫道:“凌御辞能得四位为友,实为此生大幸诸位,保重”
这是他第一次向那四人吐露心声,也是最后一次。但就是只有这一次,已然足矣。
光芒骤盛,白衣身影如瓷器碎裂般迸裂开来,化作闪烁轻盈的光粒,随风而逝……
谢谢各位对《心香》的支持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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