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烛火如豆,凝结的灯花堆积,压得烛火愈加黯淡。是时候该挑一挑了,可是没有人动手。因为坐在桌前的只有一个人,而烛光是明是暗于这个人而言,并没有很大关系。
因为他看不见。
房门突然轻轻地被推开,有人跨入屋中,反手又将门关上。
“风儿?”他听得出来人的脚步声,微微皱眉,“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小风走上前去,用脚勾过一张凳子,在御辞身边坐下,伸手挑了挑灯花,屋内顿时明亮起来,她笑道:“你既目不能视,却还大晚上的点着灯,岂不是等我的意思?”
“……”御辞一时语塞。
小风故作轻松地打趣:“不是我?难道是奚姑娘?”
“休要胡说。”御辞啼笑皆非,只得板着脸道,“早猜到今晚你必会来问我,才留着灯罢了。”
小风闻言,敛了笑意,正色道:“不错,我是有问题要问你。现在奚红衣不在,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觉得怎样?我一点也看出不你‘很好’在哪里。”
御辞不答,一动不动,像是静止了。小风耐心地等着。
良久,他才微微叹道:“……很糟糕。”
这里不是葬月宫,不是外面的客栈大堂,没有奚红衣和其他多余的人在场,他既然说了很糟糕,那就说明事实上确实很糟糕。
小风点点头,没有很惊讶,像是早已在意料之中,只是看着他问道:“糟糕在哪里?”
御辞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自从他看不见后,好像时不时就需要去按揉一下那里——然后道:“除了看不见和灵力被封,总觉得全身乏力,且诸处大穴隐隐胀痛。”
小风脸色有点变了,这是葬月宫的人在告诉他们:这金针不仅仅只是封视力和灵力这么简单,这种歹毒的手法,还能阻了人身体里的气血循环与平衡。气血不畅,脉络淤塞,若时间长了,就算拔出针来,经脉也必然受创,功力不仅大损,且再难更上一层楼。
“的确很糟糕。”小风紧蹙眉头,喃喃道。她抬头紧盯御辞:“很难受?”这几日来千里跋涉,常人尚觉吃不消,更何况是现在的他?想必早已是痛了一路。难怪他的脸色如此苍白疲累,短短几日就已消瘦如斯。
御辞淡淡道:“尚可忍耐。”
小风不悦:“就算痛得要死了,你也永远是这句话。”她站起身,转到他身后,手放在他肩背上,轻轻按揉几处穴道,蘀他疏络经脉,推行气血。
御辞一怔,却马上站了起来,顿了一下,开口道:“很晚了,回去睡吧。”
小风的动作被他阻断,心里没来由的更气,双手搭在他肩上一使劲,又把他给按坐了回去——这下是用上了些许内劲的,但现在即使是些许也足够了。
御辞像是有些怒了,冷着脸道:“风儿!”
小风恨恨地道:“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陪着你?每次一受伤你就一个人躲起来。你连在我面前都不愿收起你那混账的骄傲么?”她口气虽狠,但手上却是截然不同的轻柔力道。
御辞一怔,她又口气不善地补上一句:“坐好!别逼我点你的穴。”
御辞知道这人向来说到做到,迫于无奈,只好僵着身子不动了。他不由气闷,他堂堂的枫溟庄主,竟然也有被威胁的一天。
但不可否认,经这一推舀揉捏,全身隐隐的痛的确是消减了不少。
四下寂然,偶尔远处传来一两声犬吠,空气里弥漫的是蜡烛燃烧的气味,灯花慢慢又积了下来,二人一站一坐,皆默然不语。
眼见过了快半柱香的时间,御辞忽按住小风放在他肩上的手,让她停下,然后站起身来,道:“已经夜深,回房去吧。”
小风皱眉:“你怎么老要赶我走?”
御辞觉得有点头痛:“此夜前来已是逾矩,如今夜深,再不回去,恐遭人闲话。”
小风翻翻白眼:“要遭人闲话,说的也是我。我都不担心自己的名声,你担心什么。”她想了想,四下看了看,很干脆地道:“今晚我就睡你这儿了,随便找个椅子就成。也好有个照看。”她坦坦荡荡地说出这句惊人之语,像是说“今晚月亮真圆”一般平常,脸都没红一下——莫忘了这人的来历,人生的前十八年都生长在那开放的现实社会,自然不将某些纲常礼教放在眼里。
只不过这一句话对于她面前的青年来说,威力着实不小。御辞觉得头更痛,禁不住又伸手去揉太阳穴,这不是无奈,而是无力了。
他睁开眼睛——虽然他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但旁人看来却会因为那冷邃的眸子而觉得压力倍增——他伸手抓了小风的手腕,直接拖她到房门口,摸索着开了门,把她推了出去,丢出一句:“快些回房。”
“嗳,御辞?”小风还没反应过来。
“喀”一声,门在她面前关上,然后里面再没一丝声响了。
“……”小风顿时被气笑,这算什么?闭门羹?“凌御辞!你简直……”她一时竟找不出贴切的词来骂那人,只好气哼哼地转身走回旁边自己的房间。
深夜。
众人已经入睡。
御辞的房门忽然又轻轻地推开了,一袭冰衣悄然踏入,转身关门,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若是她刻意隐藏气息,即使是顶尖的高手也难以发觉,更何况现在躺在屋里的那人已与常人无异。
她搬了张凳子绕过屏风,悄悄放在床头,坐下,借着从半开窗户里泻入的月光仔细端详着床上的人。
他睡得很不安稳,两道剑眉微微地皱起,似正被噩梦缠绕——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遭逢如此大变,身上又时刻隐痛,是极有可能频发恶梦的。
小风摸了摸手腕上的灵犀镯,默念口诀,取出一盏茶杯大小的物事来。借着月光细看,却是一盏极小的玉雕宫灯。这是苗疆女娲庙的“静魂灯”,将此灵灯燃于床头,可为所照者驱辟梦魇,安神定魂。这玩意儿平时无甚用处,只是偶尔兴致来潮取来赏玩,不想今日竟派上大用场。
她以灵力祭起静魂灯,那小小宫灯便亮起柔和清光,飘移至御辞的枕边,照着那苍白的面容。良久,那微皱的剑眉终于舒展开来,沉沉入睡。
小风轻舒一口气,靠在床栏上,闭目浅眠。
神思渐远间,隐约忧虑,明日,又该去往何方?
小风问过奚红衣,知道他们来云深的这一路的饮食起居情况。奚红衣说起御辞虽是不习惯,却游刃有余的时候,小风还是放下了些心的。
他虽不能看,却还能闻,能听,能尝,能触碰。
最起码她还没有见他被绊倒,被烫伤,或者坐空过椅子。
她以为这一切都是依靠他那天生比别人敏锐的感觉。但是很快她发现,原来自己错了。
御辞清晨醒来的时候,小风已经收了静魂灯离开了。他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略微讶异自己昨夜难得好质量的睡眠。
他下床,站起来,只迈了两步就绊到了昨夜小风搬到他床头的凳子,踉跄一下,顿时站住不动了。凳子倒在地上滚了两下,发出两声“骨碌碌”的声音。
他记住了屋内所有的摆设,所以才能不被绊倒不坐空,但位置改变,他便无从知晓。虽然天生敏锐,但也需深厚功力作为依托,方能感知天地万物。如今灵力尽失,便和平常的瞎子一般无异了。
声响不大,但足以吓门外的人一跳。
小风和奚红衣猛地推门,冲进房内。小风几步冲到屏风后,一眼扫去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赶紧弯腰把凳子放好,伸手拉御辞坐下。
御辞微微侧头,道:“我记得昨晚临睡前,这儿是没有凳子的。”他语气还是与平时一般平淡,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听在另一个耳朵里,却总觉得已被看穿。
小风没有做贼,却无端心虚,讷讷地不知如何回答,脸不由自主地涨红。这三更半夜偷偷地去而复返,虽说是事源担心,但若说穿,终归窘迫。
奚红衣的声音适时传来:“梦谷主,凌庄主,过来吃早饭吧。”
这声音听在小风耳朵里简直堪比天籁仙音,她如蒙大赦,赶紧拉了御辞起身走到桌前,看着奚红衣莫名觉得她更加清秀了几分。
待到吃完,奚红衣问道:“梦谷主,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凌庄主的情况不妙,是否要寻名医医治?”
小风点头:“我们回枫溟。刚才我已去叫了马车。奚姑娘,你先回房去收拾收拾,待会和我们一起走。”
御辞和奚红衣皆是一惊,奚红衣像是完全没想到:“咦?我……我能和你们一起走?”
“那是自然。”小风微微一笑,“你若孤身一人,难免葬月宫的人又会寻机加害,与我们同去枫溟,总可以保得一时平安。况
且,御辞现在的身体受不住御剑的高寒之气,就算只有他和我,也只能是驾车回去的。既是如此,又何不带上你?”
奚红衣极是感激,站起冲小风行了一礼,便匆匆回房收拾去了。
御辞见奚红衣已走,脸色微沉道:“水魔内丹怎办?”
小风叹了口气,道:“我在雾顶多日,未曾查探一丝消息,继续探访也未必有所收获。现在你既出事,自然要先解燃眉之急。查访的事,先暂时押后。”她见御辞还欲再言,便又补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这次我绝不会听你的。此番是我连累了你,若不趁早解决,万一出了什么事,你想悔死我么?”
御辞只好不说话了,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小风看着窗外,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般道:“金针入穴……但愿潆影和枫能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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