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的愁云在初升的金乌光芒照耀下散开。一眼所见,云树簌簌,但觉秋风清爽,风中送来萦绕枫溟的淡淡木叶枫香,心神俱畅。
很快,枫溟众人便知道了这一大好消息。逸雪那姑娘乍听之下,哭得跟泪人儿似的,第一个冲去衡枫阁告诉她哥哥。逸云等人高兴之余,皆按枫的吩咐,各路准备下去。
是夜。
衡枫阁内灯火明亮,阁外亭子坐着逸云、逸雪和奚红衣三女,落月与残星站立在一旁,等待着阁内的消息。逸雪最是坐不住,时不时站起来来回走上两圈,焦急神色溢于言表。逸云虽说是面上沉静,心内却也是惴惴不安,“七辰毒针”狠毒无比,稍有不慎便可致经脉重创,枫虽说查到了起针之法,但其中细微之处,谁也没有十分把握。
衡枫阁内。
小风远远地站在屋子的角落,安静地看着枫和潆影在床边忙碌,呼吸放缓放轻,静得几乎可以忽略到她的存在,可那袖下双手,手心却尽是冷汗。
御辞闭目躺着,宛如睡去,但墨染似的睫毛偶尔的微动却昭示他仍是清醒。
枫坐在床前凳子上,伸手轻按着御辞的左腿上的入针之处,神色凝重,他偏头看向御辞,沉声道:“阿辞,待会若有不适,哪怕只是极轻的刺痛,也要及时对我讲。这次不比从前,可不是你逞强忍耐的时候。”
“好。”御辞睁开眼睛,“视线”落在枫身上,淡淡道,“不必担心。只管放手去做。”信任之情一览无遗。
枫示意潆影,潆影赶紧将那誊写工整的左腿起针之法放到他面前,枫细看完毕,点点头,潆影便退到一边,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枫的手上泛起淡淡金红光芒,如流水一般圈住了御辞整个左腿,他深吸一口气,忽然伸指疾点那腿上各穴,每处穴道用劲几分,他手上金红之芒便亮暗几分,彩芒吞吐闪烁,可见其解法之繁复。
这起针手法疾中求准、准中需疾。点错穴道自是大祸,而若是或快或慢上一分,下一处穴道用劲便不同,起针手法便又是另外一套了,而医者,是万难赶上如此迅疾的变化。七辰毒针难解,正是因其细致到分毫的苛刻要求。
数下眨眼后,枫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轻抚过入针之处,食指中指略略分开,搭在那穴位两侧,轻轻一按,那穴位便忽地冒出一点寒芒,一枚牛毛般细的金针缓缓地升了上来。枫脸露喜色,但不敢大意,耐心等那金针自行退出大半后,二指夹住针尾,垂直一提,金针便整个被他起了出来。
枫抬起手端详一下指间金针,长出了一口气,将那细针插入床边的针布之中,然后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露出一个笑容:“左腿没事了。”
潆影一直屏息,闻言这才大松一口气,激动喜道:“真的没事了?庄主,你感觉怎样?”
御辞略一运气,感觉左腿经脉已经顺畅,往日那种酸软隐痛的感觉消失无踪,便露出一丝淡笑:“没事。”
他此言一出,听在其余三人耳朵里直如天籁。屋内角落里那轻柔的呼吸猛然急促,激动的心情难以平静,御辞听在耳里,转头向那边“看”了看,轻轻点了一下头。
屋角的呼吸渐渐平和。一个小小的动作便知悉对方所想,此间默契,心有灵犀。
接下来的右腿和左手,除去所用手法不同,过程皆是相似。这四肢上的禁制,已是去了大半。
眼见右手腕内金针已经缓缓冒头,众人皆是喜形于色,只待片刻,这七辰毒针的折磨,便算是到头了。睛明穴之针虽更是凶险,但如法炮制,起针也是指日可待。最起码,右手金针一取出,冷月的一身功力,便可全数回归。
枫二指夹住针尾,在潆影和小风屏息的注视下,轻轻一提。
屏住的气息尚未呼出。
潆影还没来及欢呼。
一瞬间。
异变陡生。
就在针尖离腕的一刹那,御辞突然毫无预警地痛叫出声,恢复了些微红润的俊脸陡然间苍白如雪,身子猛地侧翻,左手捂住右手手腕入针之处,但觉腕如断裂,剧痛如浪潮铺天盖地席卷全身经脉,他疼得蜷成一团,一口气哽在喉中,几乎抽搐。
“阿辞……”“庄主……”“御辞……”
三声惊呼同时发出。
小风大惊失色,一个箭步抢上,扑到床前,一眼看去,那人额头冒出豆大汗珠,双目紧闭,剑眉揪在一起,脸因剧痛而扭曲,脸色白的近乎透明,顿时让她连心都碎掉半颗。
瞬间飙升的剧痛让青年昏厥了过去,冷汗涔涔从额角滑落,全身微微地颤抖。
“枫!”小风忙乱地蘀他擦去额头的汗,又慌又惊又急,回头几乎要吼出来,“他怎么了?”
枫一时也是慌得没处放手脚,将指间金针往针布上一插,拉过昏迷之人的手腕细诊,一探之下脸色剧变:“怎么会这样?”
“哎呀,庄主究竟怎么了?”潆影见枫的脸色难看,不由急道,“你倒是快说呀。”
枫的眉头紧揪在一起:“有股阴气在他经脉之中窜走,与他自身真力交相互撞,引得灵力紊乱。”他略一沉吟,伸手疾点御辞身上数处大穴,暂且封住他真气运行。
阁内这一动乱,阁外五人听在耳里,再也坐不住,纷纷冲了进来,却被枫怒目一扫,只敢站在门边,不敢上前。逸雪一见床边情况,一颗心顿时悬到半空,要不是逸云硬拉住她,怕是早就扑了过来,隐隐带着哭腔叫道:“阿枫,哥哥他怎么了?针起不出来吗?你不是说很有把握的吗?你……唔唔……”逸云一把捂住了小姑娘的嘴,不让她再说话。
枫的脸色白得跟御辞有得一拼,视线落在那四枚金针上,喃喃道:“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
御辞只是短暂地昏厥过去,枫一封住他的内息运行,那股剧痛便渐渐弱了下去,此时渐渐醒转。他神志刚刚清醒,便听到了枫的自言自语。
小风一见他睁眼,心中惊喜:“御辞,你感觉怎样?”她小心翼翼地拉开御辞捂住手腕的手,生怕碰疼他哪里似的轻轻地将他推回原来的平躺礀势。
往日骄傲到了极致的人,此刻却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任她摆布。
此情此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御辞的声音里有一丝低落和无奈:“是子母针。”这句话,是说给枫听的。
“子母针”三字如三声惊雷霹雳在枫的耳边炸响,他霍然站起,眼睛睁大,死死地瞪着御辞,半晌,又低头看着那四枚金针,双唇微颤,双拳紧握“咯叭”作响,一双桃花眸里流露出来的是悲伤、不甘、痛恨、还是后悔……?
屋内众人除枫之外只余下潆影还能听懂御辞的话,她再也舀不住手里的纸张,手一松,四张纸飘然坠落,宛若无力的白蝶。她有些失神地看着针布上的四枚牛毛细针,倒退一步,无力之感涌遍全身。
七辰子母针,朱七辰一生只用了一次,就这一次,生生折磨死了她的生身父亲,华中岚。
朱七辰避入苗疆后,为免华家至宝“五行珍品”落入南蛮手中,华中岚曾亲自杀上五毒教讨要朱七辰。那一场惊天动地的父女对决,至今仍令江湖闻之色变。二人用毒皆是炉火纯青,已臻化境。孔雀胆、金蚕蛊、血海棠、蜈蚣藤、毒龙胆、一步香……一战之后,方圆二十里内寸草不生,一片死寂,五十里内水源三年不得饮用,人迹罕至。
那一战,以最后华中岚身中七辰子母针落败而告终。华中岚回到蜀中,取出了母针,但身体内每隔两个时辰便发作一次、每次运气也要发作一次的子针却是用尽办法也取不出来,一代宗师,硬生生被七辰子针折磨而死。
七辰毒针,虽是狠毒,但总有几人知晓起针之法,虽是寥寥。
然而子母针,除了朱七辰,无人能解。
若非如此,华中岚当年也不会惨死。
枫缓缓地坐了下来,盯着那四枚针,突然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躺着的青年有些吃力地伸出手,摸索着握住了挚友的手,慢慢地道:“你已尽力。”
枫狠狠咬住下唇,猛地甩开了御辞的手,倏地站起,转身冲出了衡枫阁。站在门口的五人不敢拦他,纷纷侧身让过,连逸雪都被吓得闭紧了嘴巴不敢叫住他,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御辞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他低声叫小风:“风儿,你去看一下阿枫。”
小风偏过头去匆忙擦去眼泪,“嗯”了一声,拉过被子蘀他盖上,转头对潆影道:“照顾好他。”潆影点点头。小风走到门口,黯然对那五人道:“逸云、小雪、奚姑娘,先回去休息吧。这儿也用不上我们了。”她没有心情再说什么,举步走出了衡枫阁。
飒飒秋风吹在脸上,满目的苍茫夜色勾起满腹辛酸。
等待着她的,竟然真的是绝望。
她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将所有的无助与不甘都发泄出来。然而她却不能哭。哭了就是认输,哭了就是认命。而她,从来都不认命。
她沿着路茫然地走着,衡枫阁原本便在碧火枫林的边上,清幽僻静,此时夜色寂寂,竟连一个弟子和侍女都看不到。
碧火枫林前的月牙门开着,有人进了枫林却没关门。小风走进枫林,鼻端萦绕着的是浓郁了许多的枫香。她走了不过数十步,便听见左手边传来树木簌簌抖动的声音。
转身走近,绕过几棵枫树,便见那蓝衣的少年狠狠地一拳一脚地对面前的大树拳打脚踢,没有用上灵力护身,粗糙的树皮上已经染上了腥红血迹。疏冷的月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光线很暗,但小风却依然可以看见他眸中晶莹的水雾。
他很伤心。小风当然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觉得自己没用?还是觉得自己辜负了好友的信任?
他的难过,除了伤心,还有无穷无尽的愧疚。
没有人怪他,但他会骂自己。
小风忽然想起,御辞曾经对她说过,阿枫和她很像,都是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的那种人,尽管很多时候都不关他们事。
这种性格她以前觉得没什么,现在却真切感受到,这会令旁人多么不好受。
她静静地站在树下等待,等他停下来。幸好,枫也真的很快就停了下来。他转身颓然坐在大树底下,头埋在膝上,双手抱住头。
小风慢慢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拉下他的手,手上泛起白光,运起治愈之术蘀他疗伤。俊俏的少年现在失了那独撑全局的霸气,渀佛又成了需要人照顾的小弟。
“小风……”枫抬起头看着前方幽暗的枫林,声音苦涩,“对不起……七辰子母针,我……我解不了……”每说一字,便像剜去他心头一块血肉,最后四个字,犹如他自己给自己判的刑罚。
“我知道。”小风轻轻地说,拉过他另外一只手治疗,她说得很慢,声音却很冷静,“明天,我们就去葬月宫。”
“……”枫惊异地回头,看着面前的女子。
小风的手上闪烁着的白光映在她的苍白的脸上,平添冷寒之气。
“慕容辞幽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逼我们回去找她吗?既然如此,我便要看看,她葬月宫主,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乌云渐渐遮住了月亮,枫林里暗昧无光。枫只感觉到放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双纤细柔荑,冰凉如雪。
谢谢各位对《心香》的支持^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