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寂寥,长夜漫漫。
缥缈峰山麓。
漆黑的树林里闪现一处温暖火光,山风呼啸,火光乍明乍灭。
温驯的马儿低头吃着草料,偶尔喷喷响鼻,甩下尾巴,马蹄嗒嗒踩动。
蓝衫少年照看着火堆,时不时往身旁昏迷的冰衣女子瞥一眼。火光映照在俊俏脸庞上,只见唇角紧抿,脸色沉重,再没往日一丝灿烂笑意。
“御辞!”女子突然从昏黑梦境中惊醒,一挺身坐了起来,脱口而呼,直直地盯着前方茫然夜色,双肩微颤,双眸染满惊惧。
枫顿时松了一大口气:“谢天谢地。”他赶紧凑过去,安抚性地轻拍小风的肩背,“小风……”只叫了个名字,手下身躯的紧绷与颤抖便让枫心里一沉,他急忙改轻抚她的脊背,将声音放得轻缓:“没事了,没事了……小风,看着我,没事了……”
安抚了片刻,面前之人才从那可怕的梦魇中走了出来,紧绷的身躯缓缓放松,她转头看枫,脑子渐渐清醒。
枫看着她转过头看自己,双眸里的光芒随着记忆的苏醒由惊惧变成悲愤与惊痛,再转变为万念俱灰般的寂冷萧瑟。他张张嘴,白衣青年的名字在嘴边滴溜溜打转,却不敢说出口。
小风慢慢转过头,看着面前的火堆,低声道:“你都知道了?”
枫“嗯”了一声,声音迟疑沙哑:“等到傍晚,见你们久不归来,就去了趟葬月宫,在碧桑院见到……阿辞……”他瞟了一眼小风,见她听见那名字时明显的一颤,不禁握紧了拳头,“慕容辞幽的人说,阿辞针虽然起了,然而七辰子母针毕竟是恶针之首,阿辞还需留在葬月一段时日将养,顺便商谈联姻事宜……”他见小风慢慢攥紧的拳头,几乎可以感受到她刺骨的痛,不忍再继续详叙,只含混带过,“阿辞让我先回庄。我沿着山路找回来,却见你昏倒在山道上,便将你带回来……”
“……”
长时间的沉寂。
枫紧紧抿着唇,坐在小风身边,满心不安悔恨与无奈痛楚。阿辞必须与慕容辞幽成亲的消息也似一道惊雷,拉开他心中狂风骤雨的序幕。初闻消息,简直心乱如麻。葬月宫犹如巨大的冰冷蛛网,陷入其中的猎物,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了被蜘蛛蚕食的命运。
阿辞现在在葬月宫手里。
他们无计可施。
枫溟的中流砥柱摇摇欲坠,而除了这个,他更担心的,几乎要演变成恐惧的,是他的挚友深陷如此险境且命运难料。
凌御辞当然不会死在葬月宫,然而谁知道葬月宫会对他做什么呢?除了死,这世上还有比死更令人胆寒的事情。而葬月宫深谙此道。
他不愿想,也不敢想。
然而事到临头,却由不得他退缩逃避,阿辞陷入如此困境,撑起大局的任务便落在了他的肩上。此时此刻,他们最需要的便是冷静,而他,必须成为第一个冷静下来的人,并且一直要冷静到最后。
犹记得碧桑院屋里,白衣青年放在他肩上的手的那两下轻拍,“阿枫,交给你了……”
枫突然觉得肩上重逾千斤,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小风却突然轻轻问道:“他见你时,除了交代枫溟事务,还说了些什么?”
枫心思百转,脑子里瞬间就浮现出当时的情景,白衣青年靠在窗边,一手搭在窗台上,看着窗外天际的流云,淡淡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阿枫,蘀我对风儿说一声……‘对不起’……”而后许久,久到枫都快忘了这句话是承接上文,缓缓补上一句,“照顾好她。”
枫盯着火堆,天人交战了一会儿,方低声道:“他要我照顾好你。”那句“对不起”,却没有转告。眼前的人虽表面安静,他却心知她已濒近崩溃边缘,他不敢冒这个险。
小风扯扯嘴角,笑了一下,枫却感受不到她的笑意,她轻声道:“那就麻烦你了。”
枫听着她的语气,觉得不对,他细看小风,心神顿时一震,丝丝冰寒漫过心底。
她抬起头,透过秋树叶隙凝视着远处的缥缈峰顶,面无表情,火光在黑瞳里跳跃,反射出令人胆寒的幽冷光芒,带着一丝悲愤、一丝恨意、一丝狂乱、还有一丝……嗜血。
※ ※ ※ ※
葬月宫——
碧桑院。
御辞躺在床上,闭目沉息细听周围的动静,凭静夜里几不可闻的呼吸声,确定了碧桑院里暗卫共七名,以北斗七星之势分布。他微微冷笑,慕容辞幽安排的暗卫只是守在屋外正巧帮了他一个大忙,否则他还得设法将屋内的暗卫赶出去。
子夜将近。
他掐起法诀,撑开一个结界,笼罩四周三尺之地。这招并非枫溟法诀,而是小风所授,源于女娲族之圣莲法典,两个时辰内,隔断结界内外部一切声息交流。当初习此法诀,只当是戏耍,不想今日,却助他逃脱慕容辞幽的掌控。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在等。
即将来临的是堪比七辰子母针的地狱,是将一切生灵拖向幽暗深渊的幽冷魔爪,幽丽之花妖娆的外表下是深不见底的苦难之海。
他在等——“子夜歌”的发作。
子夜歌,当文人雅士吟诵“夜长不得眠”之时,只管深深叹息,哪里知道,“肝肠尺寸断”的真正滋味。
那是比七辰毒针更深的地狱。
江湖传言,“九阴子夜,闻歌啼血”。
天下没有解不了的毒,除了一种。
——子夜歌。
时光倒流回午后。
小风走后,碧桑院中只余御辞一人。临近傍晚,慕容辞幽带着医女重回碧桑院落。那时御辞尚且不知,此刻慕容辞幽手里端着的一碗紫红妖娆的药将给他带来怎样的噩梦。
屋内。那慕容辞幽走到床前,亲自将碗送到青年嘴边,微微笑道:“凌庄主,七辰子母针伤身甚剧,这药乃针后调补圣品,赶紧喝了吧。”
御辞冷冷地看着她,接过药碗,瞥了恭敬站立的医女一眼,沉声道:“起针之时,她又在我身上下了什么?”
慕容辞幽微微一愣,随即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道:“果然瞒不过凌庄主……不过是下了‘步步生花’,只是想让凌庄主安心在葬月住下罢了。”江湖流传,“步步生花”,乃是葬月宫奇毒之一,中者若是毒发,全身由脚开始向上溃烂,腐蚀入骨,直至毒血攻心,二日必亡。毒发之时,血渗肌肤,步步生“花”,生者乃是血花。
慕容辞幽掠掠鬓角,笑得温婉:“此药中加了压制步步生花发作的药,待到你我二人成亲之后,自会给凌庄主解药。”
御辞微微冷笑:“凌某身上之毒若解,又怎会继续受制于葬月。你我联姻便又如何,宫主莫忘了尚有那一纸休书之路可走。”
慕容辞幽俯身,在他耳边轻笑道:“凌庄主,到时候,辞幽自有一桩生意与你交易,怕是到时这休书,你可写不下手。”呢喃般地说完,她在他耳边轻吹一口气,极尽暧昧。
御辞神色不动:“凌某届时是否合作,尚是未知之数。”
慕容辞幽直起身子,略带得意地微笑:“庄主会答应的。我慕容辞幽从不做没有十足把握的事……若非如此,庄主此刻也不会……”她故意停下,未完的话语二人却了然于心:若非如此,凌御辞此刻也不会身陷葬月,犹若阶下之囚。
她看了眼药碗,挑挑眉毛:“凌庄主,这药,还是趁热喝的好。”
御辞闻言,冷冷看她一眼,红衣女子笑容未改,他看不出她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他看着碗中颜色奇怪妖艳的药,心中一股不安慢慢在扩大。
手将药碗送至唇边,药方入口,突然全身一震,瞳孔扩大,那一瞬间,脊背上迸出了丝丝冷汗,心脏剧跳入擂鼓。他整个人僵硬了。
慕容辞幽的目的,原来在这里。
手里这碗药,不是什么压制步步生花的药。
而是,
忘魂蛊!
与忘魂蛊相伴而生,便是天下奇毒之首——子、夜、歌!
“九阴子夜,闻歌啼血”,慕容辞幽下在他身上的毒,天下唯一一种无药可解的毒,正是“子夜歌”。
它是真正意义上的无药可解,因为它的解药,并不能算是解药。欲解此毒,需再中一毒,而后者更是无解。
此后者,即是“忘魂蛊”。忘魂,忘魂,顾名思义,忘却世间,魂湮魄灭。
当一个人连魂魄也不属于自己,那他还拥有什么?
剩下的,不过是一具躯体,一个傀儡。
子夜歌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但世间却鲜少有人知,它有解药。而它的“解药”,才是最让人胆寒的事物。
三年前,在苗疆,圣姑曾向他详尽叙述这子夜歌的对头克星——忘魂蛊。犹记当时他历经各种险关从试炼窟深处集得八十一个傀儡蛊,带回给圣姑时,那老媪面上的慎重之色。傀儡蛊能为善,亦能为恶。若是为恶,便是炼制这禁忌之蛊,“忘魂”。
普通的蛊大凡藏在身体三处:一者心脏,二者丹田,三者血液。因此一旦感到这三个地方无蛊虫,便可认定并非中蛊。忘魂蛊却非同一般,乃是将蛊虫的卵服下,需饮六贴营养剂之类的药物,促其生长。只服一贴者,蛊虫成长期短,暮起朝灭,中蛊者一夜之内,蛊虫尽死,并无大碍。又服二贴者,蛊虫成长钻入人脑,影响神智。再服三贴者,蛊虫化为成虫,完全与中蛊者同化。再者母蛊为操纵者所有,精神、意志可以同步传达。因而可以平日正常,但只要操纵者开启控制,便完全受命于操纵者。
慕容辞幽真正的目的在这里,她要的不是凌御辞,而是一个名叫“凌御辞”的傀儡。
葬月宫的连环计,环环相扣。七辰毒针,只不过是为了将凌御辞逼回葬月宫,真正目的的展开,在于朱七辰后人起针之际,同时再下子夜歌。而为了压制子夜歌毒发,就必须用上忘魂蛊。所谓“步步生花”,不过是巧言相骗罢了。步步相扣,连环施毒,眼前这个红衣女子,心计比手中忘魂,更要险恶三分。
御辞含着一口药,一瞬间,脑海中上千万次的天人交战。
喝与不喝,他都将步入阿鼻地狱。
喝下去,六贴药后,世上再无凌御辞此“人”,不过是具皮囊行走世间罢了。
不喝……若是不喝,子夜歌,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海。百年来,身中子夜歌者,无一不选择自尽——没有人能撑过一个月。
蓦然间,他站在了生与死的岔路口。
慕容辞幽见他怔住,微一眯眼,缓缓道:“凌庄主?”尾音里的警告,不言而喻。
她尚不知,他已经知晓了手中汤药的险恶。
片刻,他动了。
将手中汤药一饮而尽。
冷冷的视线落在慕容辞幽身上:“慕容宫主可否暂回?凌某想要休息。”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慕容辞幽接过药碗,眸色幽深:“那是自然。凌庄主,还请好生安歇。晚饭到时自会有人送到。”她轻抿唇角,带上医女翩然离去。
屋内只剩下了御辞一人。
白衣青年盯着床帏盯了一阵,忽然掀被下床,走到窗边,伸手推开雕花窗门,远眺那漫卷的流彩晚霞。
修长骨劲的手随意搭在窗框边上。
紧抿的唇角忽然微勾出几不可见冷笑,那双清邃的眸子闪现出幽深光芒,让人感觉是那么的……深不可测……
片刻,一缕细微的紫红自指尖蜿蜒而下,顺着墙隙滴入黑色土壤。墙上的紫红残迹,在山风的吹拂下,慢慢变淡,直至挥发不见。
冷月,如此凌云的傲骨,又怎肯苟且偷生?
他凌御辞,向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眸光渐渐幽暗,凌厉冰寒。
那一刹那,葬月宫中,温柔重新被掩埋在森寒之下。身陷至险,剑锋厉芒不需再被遮掩。三年间,他收敛了太多太多,以至于人们都快忘了,忘了他不仅仅只是“冷月”,在那两个字的后面,还跟着的是“修罗”。
短短十年间重建枫溟山庄,冷月的厉害之处,不仅仅只是那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
心念百转,无数念头飘过脑海,心中已有计较。
半空金红光芒乍现,一抹蓝色映入眼帘。
白衣青年微微颔首,唤道:“阿枫。”
…………
子夜临近。御辞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他静静等着。
时间流逝,到现在为止,一切安好,只是,太安静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听见时间流动的那“沙沙”的声音。
阴冷的山风冲击着窗框,轻微的吱嘎声中,一缕渺茫的歌声飘飘悠悠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子夜幻听,“闻歌啼血”。
修长的手指渐渐抓紧了被褥,呼吸越来越困难,身上每个毛孔都有蚂蚁在尖利地撕咬,身体里所有的疼痛像是瞬间放大千万倍,像潮水,像巨浪,铺天盖地,将他所有的知觉席卷而空,只剩下一种,被放大千千万万倍那种。昏黑缭乱中,颀长的身躯颤抖着蜷缩起来,喉咙里压抑不住破碎的呜咽。
他听过不少人讲,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会想到此生重要的东西。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快要死了,此刻无数的画面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那些画面让他的心脏紧缩抽动,风儿,阿枫,云儿,小雪,爹,娘……
他张张嘴,像条鱼一样在空气中绝望地张着嘴呼吸,然而每呼吸一口空气胸口都像被人挖开一般撕裂般地痛。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身中子夜歌的人没有一个活过一个月了——当呼吸成了酷刑,当呼吸成了一个人最不愿干的事情,他为什么还要留恋这个世间?
他可以听见自己的血液流过耳鼓的轰鸣声,然而那缥缈的歌声一直在回响。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否变得很可怕,他只是觉得自己深陷无数记忆的洪流,那些记忆的旁边携带着无数的无数的无数的痛苦。
痛苦在蚕食着他的灵魂,直到他的躯体变成一具冰冷的空壳。
黑暗中他渀佛看见全身在融化,融化成一滩滩的血水,血水里泡着数不清的尖针。他从来没有距离死亡这么近,那漫漫长夜般的无尽疼痛和恐惧狠狠扼着喉咙。
等待着结束的过程渀佛被拉长了千万倍,他几乎能看见自己的生命力无比缓慢地流向一个终点而他却无能为力。
子夜的歌声中,痛苦地呜咽。
冰冷的手,颤抖地虚握着那枝梅簪,寻求着最后的安慰。
谢谢各位对《心香》的支持^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