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雨水榭。
卯时初,天际泛出一线鱼肚白。
榻上沉睡七日之久的冰衣女子睫毛微动,慢慢睁开双眼。枕上,一片冷湿冰凉。
她缓缓坐起,借着些微的光,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暗昧,动了动唇,无声地唤着:“御辞……御辞……”
她下了床榻,脑子里恍恍惚惚,一切全凭身体的习惯行|事,取了灵犀剑,有些木然地走出了竹雨水榭。她手足发软,却被混沌的脑子忽略了过去。
羽瑛不知何故,也许是累得狠了,此刻伏在桌上,依旧未醒。
榭外朔雪纷飞,梅瓣零落,七株白梅枝干上光秃秃的,落英遍地,直教人分不清那满地洁白究竟是梅花还是雪花。
小风有些蹒跚地走过那一地落梅,踏雪而行,冷风如刃割在脸上,她仿佛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痛,如同行尸走肉,在黎明前的大雪里茫然走在枫溟的大小路径上。
这样浑浑噩噩地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于呼呼寒风中听到扬声急叫:“凌庄主——凌庄主留步!”
小风脚步一顿,浑身一震,某三个字像凿子凿钉一样凿击着脑袋,她的呼吸陡然急促,拔腿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
跌跌撞撞地冲至小径尽头,迎面不远一座建筑撞入眼帘,灯火通明,白幡漫天飘舞,白花白条扎满了堂口,大堂里时而有人走动,隐约可见堂上灵位。
一个一身黑布长褂、腰间扎着厚重长阔的整段白布的人,正拦下了欲离灵堂的两人,拿着账本,在账面上指点,似是在询问那两人什么。被拦下的两人一身白丧,借着灵堂灯火往脸上看去,却是厉云星与逸云。
说不多久,便见那黑衣之人拱手离去,风雪声中传来隐约话语:“凌庄主放心,此事在下必定办妥。”
小风踏出的脚慢慢收了回来,手足一片湿冷。她遥遥看着厉云星与逸云商议,视线调转落在二人身后那满堂无比刺目的白,蓦然大恸。
凌庄主……
早已物是人非。
竹雨水榭外落了满地的白梅闪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思及一事,不觉浑身颤抖,泪水蜿蜒从眼眸流下。女娲神庙古籍上载,上古有异术“韶遗”,为头七返世之魂魄筑梦,以灵物为媒,以执念为介,借灵物之精,燃魂魄之力,架构一场久盼幻梦。
然,梦尽,灵物尽毁,更惜魂魄之力燃尽,三魂七魄极易消散,失去凝魂之力的魂魄能否支撑至再入轮回,往往听天由命,自古构韶遗梦境之魂,几乎最终都落得魂飞魄散,化为尘烟的下场。
御辞……
你为何……
要筑那韶遗古梦……
托白梅之灵气,燃魂魄之凝力,只为了从我处得一句“好好活下去”的承诺?
只是御辞……若你从此魂散于世,再不入轮回……你却要我……从何处再寻你回来……
韶遗梦境历历在目,那个梦里,没有拜月教,没有葬月宫,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滔天血浪;那个梦里,有阿枫,有苏淇奥,甚至有凌云风,有越绫卿,所有已经不在了的人和事,都一一出现,好像他历经的这一十三年风雨,在那场梦里都不过一场云烟虚幻。
韶遗古梦构筑出的最后梦境,是谁深藏心底的企盼,又终将成为谁在人世间最后最美的记忆。
可是……
凌御辞……
梦……终究要醒的……
而从梦中醒来的人……是我啊……
小风一步步地后退,返身沿着来路狂奔,她不知要奔向何处,满腔的冷痛伤恨,逼得她几欲发狂。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意念一动,灵犀剑脱手激射凌空,倏然变大,她翻身跃上巨剑,迎着灰暗长空疾飞而上,身影如箭般射|入厚云堆积的苍穹。
万丈高空,朔风烈烈,长风如透明巨龙咆哮着扑面而来,她撤去护体罡气,任由狂暴的风撕扯衣袂长发。冰风狂猛,割在她面上身上,透入骨髓的冷和痛。
天际曙光初开,仰望是万里长空,俯视是广阔山河,剑啸远远回荡在九霄青冥,但她眼前已模糊得看不见任何东西。
前尘如梦,往事如烟,她的眼前掠过塞外孤烟,掠过百二关山,掠过烟雨迷蒙的江南,掠过斜阳晚照的巷陌……
一幕幕中的修长身影,逐渐透明,泅灭于记忆的悲风中。
她接受了,她终于接受了。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那个白衣青年已经死了,死在她的怀里,死在她彻骨铭心的爱与痛中。
她独自一人疾驰在茫茫云海,风裂衣袂,天苍地阔,她只觉得心里有什么被掏空,所有的山河岁月,此刻碎得连回忆也不再有。
枫溟山庄,孤枫堂外。
天光渐明,一夜未睡的逸云和厉云星还在商议着诸多事项,忽然,堂外传来匆忙奔跑的脚步声,惊慌焦急的女声紧接响起:“逸云姑娘——逸云姑娘——”
逸云一回身,便见羽瑛飞奔而来,沉稳仪态尽失,不由惊道:“羽瑛姑娘?怎么了?”
羽瑛冲到跟前,喘着气,一把拽住她的手:“看见小风了吗?”
逸云心一沉:“小风姐不是在竹雨水榭么?不是你在照看她吗?”
羽瑛心急如焚:“昨晚我有些撑不住,原想小睡一下,但不知怎的越睡越沉,直到方才才醒来,我一睁眼,便见床上空无一人,小风不见了踪影。”
逸云双眉紧皱:“这大雪天的,小风姐的身子可容不得她乱跑。”她即刻疾步出堂,喝道:“潆影绛歆,落月残星,你四人迅速通知庄内众弟子寻找梦谷主。就是把枫溟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是。”
逸云回身,走到羽瑛身边,安抚那满面自责之色的女子:“羽瑛姑娘,莫要担心,小风姐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羽瑛狠咬下唇,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逸云姑娘,我去找师妹他们,枫溟弟子若有消息,望速速告知。”
“自然。”
※ ※ ※ ※
朝|阳东升,天地渐亮,日光因着雪云压顶,显得白惨惨灰蒙蒙。
枫溟山脉边缘,延绵群山脚下,一个小村子被掩在茫茫一片银白当中。
大雪纷飞,村落里隐约有寥落人声,时而传来狗吠,没有一人想这恶劣的天气里出门,以往热闹的村庄显得萧寂冷落。
寂静的村口,路边的大树下,一个冰白色的身影蜷缩在雪堆里,身上已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乍一看上去,整个人几乎和遍地雪白融成了一体。
远处,两个身影一脚深一脚浅地慢慢行进,一个身影壮实,是个壮汉,另一个佝偻着腰背,苍颜白发,却是个老婆婆。两人背上都各自背着一捆柴。
渐行渐近,待两人走到村口,忽听那大汉惊呼:“娘,快看,树下有人。”
瘦骨嶙峋的老婆婆走近大树,惊道:“是个姑娘,这大雪天的,怎么睡在雪地里?”枯瘦的手伸过去摇着冰衣女子,一连声地呼道:“姑娘,姑娘……”
……
小风整个人蜷曲在刺骨的冰冷中,神识浑噩,茫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时何处。
色彩消失了,连空气也消失了,血液被抽干,一柄大锤在一下一下地击打那放在砧板上的心脏,她抱着双臂,眼睛睁不开,耳朵也听不见。
我还活着吗?最初的麻木过去,五脏六腑开始绞作一团,被绝望的利齿咬啮。她想看,不知道向谁;想呼救,不知道向谁;盼望有人来拉他一把,不知道谁会;祈求噩梦快过去,然而,光明不到来,黑暗无尽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呼喊的声音把她从半梦半醒中唤|醒。
“姑娘,你怎么了?你的亲人呢?怎么一人在雪堆里睡着?”她吃力地睁开眼,便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弯下腰来,岁月沧桑在她的脸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道道痕迹,她万分焦急地看着一动不动的她。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老婆婆,忽然不知为何,泪水一下子全部涌了出来,她伸出手抱住了这个陌生的老婆婆的腰,把脸埋进她的怀里,嚎啕大哭:“婆婆……婆婆,我爱的人,他死了……”
“啊……”开始有点吃惊的老婆婆,慢慢地眼眶也湿了,眼泪从浑浊的眼睛里掉落下来,干枯的手落在冰衣女子哭得颤抖的背上,缓缓地抚摸崩溃的人儿,“可怜的……可怜的孩子……”
沙哑苍老的声音有着难以言喻的沧桑的力量,听在耳里,无端让所有委屈伤痛翻江倒海地涌上,小风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哭得气噎喉干,风雪悲音,闻之断肠。
不知哭了多久,她眼前涌过昏黑朦胧,重新跌入混沌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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