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寿安宫。
庄嫔又念完了一遍经,起身走到了窗下,凝望着外面的光线,伸手捧接。自从进来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了,寿安宫的一草一木无论多么鲜丽,在她眼中都是一团死寂。这里或许并不是什么精修的颂经堂,只是为她而设的牢笼而已。
庄嫔张着手,让那阳光透过窗格打在自己的手上,感到越来越暖和了,不觉唇边露出一点笑意。
天气大好,今天着往常的衣物竟觉得有点热。
有人轻推了门走了进来,先瞧了她一眼,便垂低了眼帘:“主子。”
“苏茉儿。”庄嫔仍执着地注视着那阳光:“见到福临了吗。”
苏茉儿闷哼了一声,表情却有点悲伤:“奴才见着了,真不容易,差点就被外人看到了。”
“在这种时候万万不可。”庄嫔有些受惊地转过脸来,主动走到她身边,确认无恙后庆幸地替她抹汗:“辛苦你了苏茉儿,若是此事得成,我和福临都会永远感激你的。”
“主子快别这样。”苏茉儿看她是想要跪下,吓得忙去扶:“奴才怎么当得起呢。只是奴才为主子伤心,主子这么做,也太残酷了些。”
庄嫔却不后悔地握紧了手指:“福临正在生死关头,我一定要帮他。想必现在皇上和宸妃还对他有所怀疑,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苏茉儿听了便陷入沉默里,她无法置喙母爱的选择。
庄嫔随后抬手摸了摸鬓发,笑道:“好了,苏茉儿,我现在要休息一会儿,下午你叫醒我,我自己去便是了。”
苏茉儿敬佩地瞧着她。点了点头。
御花园。
福临按照约定的时辰陪伴海兰珠和淑雅到来池塘边,因是曾经落水的地方,福临见到了便有点心慌。但他没有忘记是陪同之人,便不敢在海兰珠面前露出怯色来。因笑道:“宸额娘,您小心一些,这里有点滑。”
“福临。”海兰珠有点想要提醒他改口,不知为何却没有。便只叹了口气说起往事:“居然走到这儿来了,上回我的手珠掉在这水中,便是你不顾一切下去捞起来的吧。”
“是。”福临小心的应答着,上回为了帮玉贵人掩饰弄坏了手珠的事才这么做。不好对海兰珠说得太详细,又不能过于敷衍,便只挑了一些寻常话来说。
海兰珠仍是很感动。福临为了一串珠子尚能如此,便是只为着那珠子是她的所有物,连命都可以不要。他的孝心真的是很难得的。同样的条件下,海兰珠便可确信索伦图便不会这么做。
索伦图不会为着一串手珠跳到水里去,而她也一定是舍不得的。
海兰珠想得越来越远。一时竟沉默了。
福临见状也不再说什么,而是想着庄嫔安排的事情,掌心充满了汗水,手指也自然地握紧了。
隐隐的,那一边的花丛传来脚步声,紧接着竟出现了庄嫔的影子。。穿着紫灰色的印花缠枝莲宫衣,已是朴素到和一个废妃没什么不同了。手里却执着一株新摘的梅花。
福临已有一阵子不见她了,突然看到她比上回相会时更清瘦了许多。忍不住便泪盈于睫,想想仍是忍了下来,并未发声。
倒是海兰珠抢先见到了她,诧异道:“布木布泰怎么出来了。”
福临听见就好像被敲响了警钟,猛然回头。哀求地望了望。
海兰珠看到这样的眼神,想想福临的处境也有些心软了。便想装作没有看见。但她身旁的淑雅却是个不省事的。见了便嚷了起来:“喂,你站住。”
庄嫔虽然是嫔位,终究是被降位而成的,而且也曾经得罪过这位小公主,所以淑雅见了她便有些得理不饶人的意思。坚持要朝她走去。
海兰珠这下有点害怕了。忙拉住淑雅劝道:“宝贝儿,你不要乱动,这样太危险了,我们在水边呢。来人,抱她走。”
“我不要!”淑雅甩开了满达日娃,朝着庄嫔走去。庄嫔现在的装束令她有一种错觉,好像废妃的样子,她以为她可以随便地呼喝和欺负她。
而且,庄嫔随便地摘了御花园的花,这在她看来就是一桩很大的罪。
海兰珠一向舍不得强行制止,便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过去,还叮嘱她小心。
福临看在眼中,已是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偏是咬了咬唇,什么都不能做。
庄嫔在那边有着惊慌的神色,由于淑雅是固伦公主而她只是嫔,所以须得行礼,但并不至于下跪,不过淑雅向来是不管这些的,只是指着她便要她跪下来。
庄嫔望了望福临,抿了抿唇,竟是照做了。
淑雅冲到面前去喝道:“你为什么摘我的花,这里的花只有我才可以摘,你赔!”
很明显只是在无理取闹。庄嫔忍耐了一下,赔着笑脸,却看不到淑雅有放过她的迹象,便伸出手去拢起指尖捏了捏淑雅的鼻子。
这在于平日只是一种亲昵的举动,但庄嫔和淑雅素来不亲近,淑雅也觉得她很低下,感到被侮辱了,气得叫起来:“你为什么掐我?我要打你!”说打真的便打,一个耳光便击在了庄嫔的脸上。
庄嫔瞬间瞪圆了眼睛,眸光似铁。
淑雅一惊吓哭了,一边哭一边捶打她。
这时候,满达日娃等人急忙来救她,庄嫔清楚地看到了,突然搂住她的胳膊,狠狠一推!
淑雅坐在地上,腿被石子路硌疼了,哇哇地叫起来。
海兰珠大惊,唤了一声便急忙赶过去,福临和其他人也紧随其后。
谁也没有想到庄嫔居然会对一个小孩子动手,竟是让她得了手,海兰珠气愤地对庄嫔喝道:“你一个大人倒跟孩子一般见识,你也太过分了。”
庄嫔不为所动:“适才她逼我下跪的时候,怎得不见姐姐阻止。若说规矩。是谁失礼在先?难道她一个孩子做出来便不是欺负人了?”说罢,眸光扫过众人,竟是有意地停在海兰珠的脸上。
海兰珠一时语塞,便想着扶起淑雅便罢了。几日前她曾到无欲堂和庄嫔商议过福临改玉牒的事,那时便觉得她的态度懒懒的,现在看起来竟像是隐藏着怨恨寻机爆发了出来。海兰珠想到这儿,心思便又重了。原本她和庄嫔说起福临时很有几分忐忑,觉得是自己夺了她的孩子,但是庄嫔的态度尚可她便也放心了。现在碰了面,惊觉还是有隐患的。便忍不住朝福临看了看。
面对跪着的庄嫔,福临咬着嘴唇,克制着颤抖。片刻后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庄嫔,您始终是长辈,这样对待淑雅终是不妥的,淑雅年纪尚幼,一时任性。您又何必跟她计较呢。”
听到这个称呼,庄嫔的眼神比刚才更凶狠了,还夹杂着一丝绝望:“我当是谁,原来是纯贝勒,高枝还没有攀上,倒迫不及待地认作自家人了。你把淑雅当成亲妹妹。人家只是把你当成狗而已!”
福临的脸腾得一下红了。眼睛里开始有晶莹的光在闪动。他的心都要碎了,这是苏茉儿交待过的,但他着实没有想到。庄嫔竟真的可以做到这么狠绝!
淑雅突然叫道:“九哥现在是我额娘的儿子,不许你骂他!打她打她,九哥,打她!”
福临僵在那儿,挺直着身子。手脚却在发颤。他已经忍不住快要哭出来了。脑袋也晕晕的。
庄嫔见他愣住了,突然地站起像匹恶狼般地扑了过去。拎住他的耳朵嘶吼:“你这个白眼狼,我才是你亲娘,你竟然跟这个臭丫头一起来欺负我!你这个孽障,畜生,你怎么不去死!”
福临完全懵住了。庄嫔撞在他的身上,完全像仇人一样的掐住了他,他无法动弹,也不想还手。
庄嫔把耳朵扯出了血来,看他没有反应,随后竟扣住了脖子!
福临仍是没有动作,不过呼吸越来越紧了,他会死!
庄嫔也意识到了,她已经赌上了一切,眼睛都瞪红了。福临还没有推开她。
周围的尖叫声已是越来越多了。淑雅被抱到一边去了,海兰珠急得去抓庄嫔的手:“你快放手,你疯了吗,你会掐死他的!”
庄嫔的手上被抓出一道道血痕,可是死不悔改。海兰珠抬腿用尽全力踹她,正好踹到膝盖和小腹上,她才痛得弯下腰,摔到一旁去了。
“福临你怎么样了?”海兰珠惶恐地扶住福临,看他颈上一圈红肿的痕迹,眼睛却微闭着,后怕地问:“你有没有事,快回答我。”
福临没有能力说话,只发出一点闷哼声,却是慢慢地缓过来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海兰珠的脸。
海兰珠哭着唤他,真的很在乎他的性命。
福临眼睛越来越湿润了,他摸了摸心口,确定自己没有死,便突然地投进了她的怀里:“额娘!”
“福临。”海兰珠没有拒绝,哭应道:“你活下来了,太好了。本宫这就请徐院使过来瞧瞧你。”
“不要。”福临扭头找寻,却是没找到庄嫔的影子。
他很惊愕,海兰珠却是冷声道:“别找她了,她走了。本宫竟不知她会这样误解你,她也太绝情了。”
“儿子不想活了。”福临想起刚刚被庄嫔斥骂的心情,一阵哀伤:“儿子还有什么脸活下去呢。我是白眼狼,我是孽障,畜生!”
“你千万不要这样想。福临,你太可怜了,从今而后,本宫便是你的母亲。我会保护你的。这么狠毒的亲娘,不要也罢。”
福临扭头朝着空空的花丛投望了一眼,不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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