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惊梦】裴宜抬起脚,小心翼翼地向前踏了一步。
裴宜浑身一震,眼睛慢慢睁开。
入目是青碧无尘的湛蓝天空,不知是否因为身处之地离天极近,那蓝色比以往他在京中所见更深更浓更加纯粹。
他将手遮在眼前,觉得这晴空艳阳有些刺眼,这么浓炽的日光之下,也不知道怎么就会睡着了。
睡着了,才会梦见十几年前的往事。
他坐直了身体,将被阳光刺得有些酸涨的眼睛揉了揉,深深吸了一口气。
极目之处,是十万大山。层峦叠嶂,深荫浓翠,在碧空下一层层铺开,直到目光所终之处。
平静而深远,他站在那里,几乎抬手可以触天,却又什么也触摸不到。
这里的旷远,令人觉得自身如尘埃蜉蚍,置身于这万千山岭之间,心境豁然,却又渺小。
有山中方一日,世上不知过了多少年的错觉。
他在这儿,不知今夕何夕,似乎红尘俗世都被这大山气魂隔绝,再也沾染不上他一星半点了。
十万大山,他住在最高的那座山的山腰。
原木搭成的木楼,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在楼门上方挂着一只巨大的白鹿头,鹿角上挂满长长短短的白银法器,山风一吹便会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刚来的时候,总被这过于清脆的声响惊醒,到现在,晚上若听不见这声音,反倒有些无法成眠。
木楼有一截平台伸在外头,平台上放着一把藤椅,是裴宜最爱坐的地方。
每到夕阳西下,橙黄色的日光铺满山峰,将那一处处或浓或淡的绿色笼上暖暖的暮霭,映着天边变幻的红霞赤火,便有一种厚重沧桑无法言喻的美。
可是现在,离黄昏显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阿努娜越过防守极为严密的岗哨,轻车熟路地绕过九重陷阱,远远地看见了站在木楼平台上,被山风吹起长发和长衫的那个男人。
木楼方圆百丈的树木都被伐平了,地面上种着低矮的花草,还用黑白色的石子在路上铺出大齐人喜欢的龙凤呈祥的图案。这里的视野极好,在木楼上站着的人,一眼便能看见从守卫森严的路口进入这个院子的任何人。
裴宜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对阿努娜脸上狰狞的伤痕全不在意。
阿努娜想,或许在这个男人眼中,任何人都无法令他在意吧。
“侯爷,请用。”她席地而坐,将食盒摆在矮桌上。
这位尊贵的大齐贵族并不习惯苗疆的饮食,他的一粥一饭,都是大巫亲手做的。
看着裴宜优雅地执箸进食,她想,虽然这个汉人男子看起来是这样的弱不禁风,但他这样的样貌和贵气,真的与大巫很般配。
可是,这位毕竟是大齐的一等侯,是大齐皇后的亲舅舅,就算大巫再怎么喜欢,他也不会愿意长久地待在苗疆大山里,将他在山外拥有的富贵荣华都抛弃吧。
每每想到这里,阿努娜就会由衷生出一股愤懑和悲伤的情绪来。
大巫与他,就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一个是冰,一个是火,永远也无法交融在一起。
但是阿努娜不会恨他,虽然这个男人不会留下,但如果不是因为他,萧墨吟也不会那么痛快地答应回到山里当苗疆的大巫。
所有的苗人,都要感谢他。
“你们大巫,今天是不是不过来了?”放下筷子的男人拿了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然后端起了茶杯。
“是,乌苗使臣到访,大巫抽不出空来。”
裴宜垂下眼帘。
“唔,乌苗。”
阿努娜低头收拾碗筷:“乌苗的缠金蛊,大巫说很重要。”她抬起头,看着裴宜,“那是能治你的病的重要之物。”
还有你们大巫的一滴心头血。
裴宜嘴角微动,没有说话。
阿努娜忍了片刻,到底还是没能忍住。
“大巫已经应了乌苗头人,只要他肯给缠金蛊,明年新月节,大巫就要与乌苗头人成亲,给他生一个儿子。”
对面的男人并没有她希望的表情,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表情。
阿努娜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道:“乌苗头人年轻力壮,英俊勇敢。我们白苗与乌苗敌对了上百年,说不定这次可以化解多年的仇怨,重新成为一家。”
说完,她站起身对裴宜躬身施了一礼,拎着食盒转身而去。
走出院子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回了头,正看见那个身材瘦削,腰却永远挺得笔直的男人站在平台上。他双手扶在木制的栏杆上,山风将他未束的长发吹得乱飞,宽大的衣袍鼓鼓撑满,好像下一刻他就会随风而起一般。
美丽的侧面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让他原本就十分俊美的五官添了几分神秘又神圣的感觉。
只是阿努娜无端地觉得,在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翻滚奔腾。
看着,令人心碎的,扯心扯肺的伤感慢慢散开,融进群山。
阿努娜眯起眼睛,看着远山中渐渐弥漫起淡紫色的山岚,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裴宜躺在床上,耳边是叮咚的声响,他睁着双眼,看着黑暗的,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屋梁,思绪渐飘渐远。
白天为什么会梦见十多年前的事儿?那不过是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之中极为平常的一天。
现在明白了,因为那次之后,荣王李恪便游说了他,两个少年,大手牵着小手,悄悄从厩里溜出来,由北一径向南。
裴宜慢慢闭上眼睛,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平乡侯被杖责时发出的惨叫声。
那次真的很解气,裴宜的嘴角慢慢扬起来一个细不可见的弧度。
不过是一句无心之言,偏被有心之人听去,又被他诱导着传到他想传到的那个人耳中,结果自然是精彩纷呈。
别说讨公道,皇帝盛怒之下差点把这几个小子打得不能人道。
所有的家长们又跟着吃了一通挂落,当真应了平乡侯说的那句话:养子不教,教子不严。
别人也就罚了三年俸禄,只有平乡侯,真真被他儿子害惨了。
先荣王妃再是外族,也是西凉国真正的郡主,又是荣王的发妻,是宗室妇。哪个当皇帝的,也不能容忍有臣子意淫自己的亲婶子,这简直就是犯上!
平乡侯的屁股被廷杖打开了花,如果不是这事传出去不好听,有损皇室名声,皇帝只怕盛怒之下能砍了他脑袋。
总算顾念着平乡侯也曾是为国出过力的,没往死里头打,但也伤筋动骨在床上养了大半年。
只是没过几个月,皇帝就寻了平乡侯的错处,直接将他这爵位收回,贬作了守门的校尉官。
这才真叫偷鸡不成反蚀了米,平乡侯又痛又悔,没过两年就呜呼哀哉,化作了尘土。
当然,他也将太子得罪了个底儿掉。
那时候年少气盛,行事粗莽,若换作今日,他必会换种更好的方式,悄无声息地打击太子的势力,而不会仅仅因为不喜欢他,就用粗暴的手段直接跟他对上。
大约就是那时候,从南疆传来消息,说大理王反了,章士先正在率军平叛。
然后李恪就来找他,问他要不要一起到南边走走,看看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模样。
那时候他为什么就答应了呢?他还没到十二岁,还没能独当一面,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会鬼使神差地应了李恪这么神来之笔的奇思,瞒着家人,带着银子马匹,就这么离开了厩。
裴宜沉沉睡去,黑暗中,仿佛身体正在马上颠簸,一路烟尘,满目河山,那些红男绿女,贩夫走卒,十里河岸柳,千里云中月,以为早已忘却的东西都从记忆的深处浮现,随后倏尔消失。
留下的,只是乳白色飘渺的山岚,在满是湿气的山林间优雅地舒展裙裾。
他脱下外袍,高兴地向着水声跑去,在山间钻了好几天,一直没有机会沐浴,他身上痒得都快发疯了。
耳中轰鸣声响,白练飞虹自天际坠落,打在凸起的岩石上,在发出震耳的声响之时,也跌成碎玉般的雾气,将一切都罩在虚无之中。
沁凉的潭水没上脚踝,让他发出满足的呻吟声,正在此时,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在那如隔绝尘世的仙境雾气中,他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
乌黑的长发垂落在腰际,发间反射出晶莹的水光。乌发摇动间,可以看见白皙**的后背。
一个回眸,两个人都愣着了。
她就像山林间突然出现的仙童,受到惊吓微微扭曲起来的脸也无法遮掩那种超脱俗世的美丽。鲜艳的红润的双唇微微张开,一对杏眼睁得溜圆,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水珠。
那一瞬间,裴宜以为自己看到了山林中的精灵。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说的那些故事。天上的仙女们会借着朝雾的掩护飞到凡尘沐浴玩耍,只要将她的仙衣拿走,她便不能飞回天宫,只能留在凡间与拿了她衣服的人成亲。
这个人,就是传说中的仙女吗?
裴宜抬起脚,小心翼翼地向前踏了一步。
∷更新快∷无弹窗∷纯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