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崇祯四年的二十七个瞬间(十六)
第十六个瞬间:徐霞客游临高
崇祯四年深秋,临高县,博铺港
——自从乘坐大铁船的“髡贼”,于崇祯元年登陆此地以来,大明琼州府的临高县,这座中华大地上名不见经传的偏远小县,就在短短三年多的时间里脱胎换骨,成为了“澳洲人”征服大业的前进基地总部。
纵观临高县境之内,在百仞滩头修筑的百仞城,是穿越者元老院的统治中枢;依附于百仞城的东门市,已经发展成整个海南岛最繁华的贸易市场;马袅堡是中央军事基地;南宝镇是县内的工矿业中心;至于原来的县城,差不多已经成了被遗忘的地方。而屡经扩建的博铺港,乃是临高穿越者集团通往外界的窗口。
对于习惯了农业社会慢节奏生活的古人来说,临高这个穿越者的大本营,简直就如同蜂巢一般忙碌。
凡是第一次来到临高的人,通常只要一登上博铺港口的码头,就会充分感受到这里忙碌、紧张和活跃的快节奏气息。当他们深入到文澜河两岸的那些工农业区和居民区之后,这样的感受恐怕还要愈发深刻。
——桅杆如林的港口里,各式各样的船只来来往往,专门用来牵引船只的小艇上竖着铁皮烟囱,喷吐着浓厚的黑烟,尽管没有划桨手,力量却很大,可以轻而易举的就能将重载的大船拖动。
依靠一系列长长的栈桥,绝大多数抵达博铺码头的船只,通常无需耗时费力地使用小艇来趸运货物和人员。货物可以用起重机吊运下船,人员直接从舷桥上下,从而节省了大量的时间和人力——整个东亚恐怕也唯有在博铺港这里,船只的周转率是能够以“小时”和“天”,而不是以“星期”和“月”来计算的。
接下来,在离开码头,进入内陆后的每一条主要道路上,都塞满了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小火车头牵引着的敞篷车皮上,不是堆满了货物就是挤满了人。尽管有关部门早已颁布了安全规定,不许出现“挂票”的情况,还增加了在车站上维持秩序的警察和国民军士兵,但是无论管理部门再怎么三令五申,每次到了出车的时候,车厢外边依旧总是挂满了超载的人。以至于每天都有人从车上摔下来。幸亏这种蒸汽小火车的速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乘客的伤亡率才保持在了一个有关当局勉强能够忍受的地步。
每一天,都有无数人来到这里,又有无数人从这里离去。来来往往之间,让这座新兴都市日渐繁荣。
然后,在崇祯四年的冬日暖阳之下,又一批旅客乘着一艘福船来到了临高。其中有两名身穿半旧儒衫的年长书生,正好奇地站在甲板上,注视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博铺港——伸入海中宽阔如大街一般的石栈桥、高大的吊车、在轨道上冒烟喷火拉着车厢跑着的“自动车”……最后还有巍为奇观的“大铁船”。
虽然这两人在江南老家就见识过一些精美奇巧的“澳洲货”,搭船来临高的一路上,也听说了不少有关“澳洲髡人”的奇闻,但当这座“髡贼”统治下的港口,真正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这两位在如今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书生,还是一下屏住了呼吸——眼前的场景,完全是一个超越他们理解范围的奇异世界。
——大大小小的烟囱都在向空中飘散着黑烟,白色的蒸汽随着低沉的铁器撞击声被喷吐出来,弥漫在码头上空,犹如一层淡淡的云雾,各种吊车、管道、轨道交错纵横,哨子和汽笛尖锐的呼啸着,此起彼伏。四五层高的楼房在这里随处可见,而海岸边的炮台更是巍峨得好似一座小山。
“……真是鬼神之力啊仲昭兄。”那位稍微年轻一些的中年书生看了半响,忍不住对同伴感叹道。
“……是啊,简直就像是到了《西游记》里边狮驼国一般,群魔乱舞”另一位被称为仲昭兄的硬朗老儒生,也点头附和着发出了由衷的感慨,“……都让人不敢相信这里还是大明地界了”
“……哼,髡贼跳梁,奇技淫巧尔此辈冒称宋室后裔,却髡发短服,以夷变夏,轻贱缙绅。如此倒行逆施,不知圣人教化,纵然船坚炮利,又岂能成就大事?”站在他们身后的一位从广州上船的年轻士子,却是拿着折扇做出指点江山状,满眼的鄙夷不屑之色,“……髡贼在海外习得奇技淫巧,却忘了天地正理、圣人大道,以为靠着铁船火器就能称霸一隅,还以小利诱惑刁民剃发易服,当真是欺我大明无人也只待朝廷天兵一到,必能涤清丑类,绝此等海外蛮夷窥觊中华之心”
听着这个狂生不知天高地厚的叫嚣,两位年长儒生只得摇头苦笑,明末很多不更事的读书人都有着这样的通病,一方面是极端的蔑视本朝武夫,认为他们不配领一粒米一两银的军饷;另一方面又对“朝廷天兵”的军威有着盲目的自信,一个比一个把调子喊得更高……而且还丝毫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矛盾
“……呵呵,这位后生仔,真是吹牛不打草稿朝廷天兵?王总督在去年就发兵来讨伐过澳洲人一次,还没摸到临高县的边儿呢就被澳洲人一路打到广州去啦”
一位胖乎乎的矮个儿圆脸商人,一边翻着一本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半旧《战争史研究》杂志,阅读《大雪满弓刀--大明经略辽东始末》一文作为消遣,一边随口说道,“……如今天下大乱,皇帝老儿的北京城听说都被辽东蛮夷给围了两次,中原也是流寇遍地、烽烟四起,朝廷哪里还有余力顾得到这个千万里之外的边陲小县?澳洲人至不济也要在这海南岛上裂土封疆了再说了,你自己原本不也是打算投靠澳洲首长吗?如今还没上门自荐呢,就在这儿贬损人家,你到底还想不想在这里混了啊”
——事实上,自从“澳洲人”兵犯广州,震动岭南以来,这两年陆续就有一些读书人觉得这“澳洲匪帮”似乎粗鄙无文,应该是没有什么读书人,现在去投到澳洲人门下,或许也能谋个好前程。于是纷纷前去投书攀附,其中很多人都是不第秀才或是老童生,俱都是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之人。
这些士子原本以为临高髡贼是僻处南疆的蛮荒之人。自己在读了多年的圣贤书之后屈尊到了这里,就算不能如那白衣拜相之人,至少也是仿佛宋朝奔入西夏的张元等辈,大可以建立一番功名,谋求一番富贵。
谁知髡贼的广州站虽然确实一直在招募流民没错,但不拘士农工商,都要统一当做移民处理,首先“净化”一个月,剃头洗澡换衣裳掰开屁股检查自不必说,如果想要在澳洲人这边出仕当“于部”,也没法凭着几卷策论一步登天,而是还要在那里重新一级一级地考文凭,考试内容也不是八股时文,而多半是与圣人之道无关的杂学。即使当上了“于部”,也要从小吏做起……这让诸位自视为国家栋梁的士子们如何能忍?气得这群圣人门徒不时的背地里咒骂:“……澳洲贼寇折辱士子,不尊圣人之道,早晚必被天雷亟之”
甲板上这位年轻士子,就曾经兴冲冲地想要投靠髡贼当个清贵谋士,却在广州那些澳洲人的“办事处”门前碰了一鼻子灰,气得他一下子从“澳粉”变成了“澳黑”。但接下来在广州实在找不到什么当幕僚清客的门路,只好揣着几篇生平得意文章,又到临高来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撞上一个慧眼识人才的澳洲首长可惜心态一时还没调整过来。如今被人揭开了老底,又看到其他旅客也在不住的指摘嘲笑,当即脸皮涨得通红,趁着那商人不备,一把抢过他手上看得津津有味的《战争史研究》,祭出了转移话题的无赖招数。
“……尔这铜臭逐利之徒好不晓事我辈士人之所以不辞艰险、深入贼窟,舍身饲虎,也是为了向蛮夷传扬我儒门大道啊这澳洲人粗鄙无知,实在是需要我辈圣人门徒好生的教化一番看看,如此精美洁白的纸张,却印了如此粗俗不堪的文字,还用这些缺笔少划的字体,当真是可笑之至啊”
他用几根手指捏着这份从商人手中抢来的《战争史研究》杂志,仿佛那是人间最低俗不堪之物,脸上满是厌恶之色——虽然这“澳洲杂志”乃是用上好白纸装订印刷而成,上面图文兼备,印制精美。但因为这本杂志乃是简体字版本,不是繁体字的“外销版”,所以在这位士子眼里,就俨然成为了一个笑柄。
“……你们看看,这贼匪的书籍,何等的粗陋不堪。不仅用横排从左到右书写,就连每个字都是在误人子弟所谓的亲不见,爱无心,产不生,空空。面无麦,运无车,导无道,儿无首,飞单翼。有云无雨,开圄无门,乡里无郎,圣不能听也不能说,买成钩刀下有人头。轮成人下有匕首,进不是越来越佳而往井里走,可魔仍是魔,鬼还是鬼,偷还是偷,骗还是骗,贪还是贪,毒还是毒,黑还是黑,赌还是赌……论语云‘被发左衽,,这髡贼自命赵宋后裔,却短发左书,还尽是错字,果然是在海外呆久了就变夷狄了”
在为自己能够写出茴香豆的若于种写法而感到骄傲和自豪了一番之后,为了表示自己心中的愤怒,这位士子就要把杂志往海里丢出去,却被那急了眼的商人一拳打翻,把《战争史研究》杂志给抢了回来。
“……你这泼皮穷酸,要丢书就丢你的四书五经金瓶梅去,别丢我的书啊”
商人嘟嘟囔囔地仔细检查了一番那本杂志书,又拍打一番之后,才珍而重之地收起来,同时抱怨说道,“……唉连敬惜字纸的道理都不懂,居然不知道书本丢不得,亏你还敢说自己是读书人呢”
“……你你”那年轻儒生被打得跌坐在甲板上,气得浑身发抖,但却憋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另一边,听得这位年轻士子嘴上说得如此忠君爱国,背地里却是早有投贼之心,明明已经在广州被髡贼拒之门外,还不死心地来临高投贼偏偏行事又是如此胡搅蛮缠,两位年长书生也是连连叹气。
“……唉,想不到如今岭南的士林风气,竟然已是这般不堪了。”外貌较老的那位书生如此感慨说。
“……仲昭兄,你也别嘲笑岭南人了,其它各地的读书人又有几个讲廉耻的?比如江南复社里面的一些纨绔子弟,素来自命清流,背地里做的龌龊事情,真是不知道有多少,平日里但知吟风啸月,倚红偎翠,羔羊美酒,一听稼穑艰难民生疾苦,便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就这样还敢自号君子”
另一位中年书生摇了摇头,“……小弟自认为没法跟他们同流合污,也唯有寄情山水了”
——这位衣衫朴素的中年书生,正是明末历史上著名的发烧驴友徐霞客,在当时世人眼中属于屡试不第、不务正业的浪荡子,但在后世教科书中的名头,却是比跟他同时代任何一位新科状元都要响亮得多。
这些年来,发烧驴友徐弘祖,或者说是著名的徐霞客,一向不避风雨虎狼,与长风云雾为伴,以果充饥,以清泉解渴,游历各地的名山大川,也算是遂了自己的心愿。此番漂洋过海到琼州来,乃是之前在杭州清河坊见识了许多“澳州货”,让徐霞客大为好奇,于是和族兄徐仲昭一起浮海南下,打算游历一下临高髡人的“澳洲景”,如果届时盘缠还有富裕的话,便再雇个向导进入黎区,去看看黎母山的风景。
又过了片刻之后,这艘载满旅客的大福船,就被澳洲人的蒸汽小艇牵引到泊位上停靠。船刚停稳,几个穿着髡贼公服的小吏便上船来盘查。徐霞客抱着行李缩在甲板一角,偷眼望去,只见这些髡贼果然如传言所说,一个个髡发如和尚一般,大约觉得光着头不雅,所以还戴着一顶帽子,有如同覆汤盆一般的藤编头盔,也有简单的布帽子,在额头前还伸出一个长长的帽檐来,当真是说不出的古怪。
这些髡贼小吏身上的衣服,也全是紧绷绷的,腰里还束着腰带,不似明朝人的宽袍大袖。衣料全是一色的棉布,不但没有丝绸补子,连起码的纹饰都没有--甚至不如大明地方衙门口站班的公人,好歹他们帽子上还装饰着一根鸟翎。勉强说得上是装饰的,就只有他们领子上彩色的小布片和胸口前一排缝上去的数字--徐霞客知道那叫阿拉伯数字,与“苏州码子”类似,在阿拉伯数字下面还有二个汉字:“港务”。
看到髡贼小吏上船,诸位旅客大多都有些紧张,生怕被刁难勒索——这在大明是常有的事儿,不过髡贼的港务小吏似乎还算好说话,只是向船长问了问情况,核对了一遍旅客名单,又问船上有没有移民——所有人都赶忙摇头,就连那个有心在临高谋出路的年轻士子也竭力否认,唯恐一答应下来,就被髡贼小吏塞进传说中的“敬化营”,剃光了脑袋洗澡掰开屁股看菊花,然后在里面“坐牢”一个多月学规矩……虽然投髡若是成了,那么多半还是得剃发的。但如果先剃光了头发却又投髡不成,那自己还怎么回老家去?
待到髡贼小吏走后,已经收拾好行李的徐霞客兄弟,才十分沮丧地得知,他们眼下还不能上岸,必须在码头边度过好几天的“隔离期”,期间任何人都不能下船,最多只能在码头上逛逛,此外每天还要向巡逻的髡贼小吏报告人员健康,要是有人生病,立刻就得报告港务人员,岸上就会立刻派大夫来看诊。
“……到了地头还不能下船啊?真是麻烦……不过这澳洲人倒是好心,还管看病……”
徐霞客的族兄徐仲昭如此嘀咕说,但之前的那个矮胖商人,却从书页后面嘿嘿笑了几声——他已经重新把《战争史研究》杂志拿了出来翻看:“……这位老大爷,您有所不知,他们才不是什么好心,而是怕传瘟所以不许任何人下船。要是船上真有人发病了,咱们都得被押进营,--那时候就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了,全得剃光了脑袋天天洗澡,然后吃上几个月稀粥。搞不好连船带货都要拖到外海一把火烧掉”
徐霞客顿时听得吓了一跳,之前他虽然游历甚多,但还真没怎么出过海:“真有如此严重?”
“……这个自然,如今临高每天来来往往这许多人,却极少传瘟,靠得就是这制度。虽说有些不通人情,倒是有用的很听说近年来北方也是瘟疫四起,倒不知朝廷有没有类似的处置……”
矮胖商人叹了口气,然后又换上一副笑脸,“……敝人王明山,广州人,不知二位先生如何称呼?”
徐霞客与徐仲昭对视一眼,也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徐霞客便试探着问道,“……看着王老弟的模样,似乎对这临高地面上的澳州人很是熟悉?不知可否给我们兄弟说道说道?”
“……好说好说临高这地头小弟也算是常来,一定对二位言无不尽。”王明山笑着连连点头,“……看二位的样子,似乎也是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吧左右这几日无事,咱们就一块儿多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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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博铺码头上等着隔离检疫的日子,自然是十分的无聊。
为了打发时间,也是为了多打探一些临高髡贼的底细,徐霞客在这几日一直跟广州商人王明山闲聊,彼此谈得颇为趣味相投——作为这年头全中国首屈一指的“驴友”,徐霞客肚子里的精彩见闻自然是数不胜数,随意讲起自己徒步跋涉千里,游览雁荡山、嵩山、五台、华山、恒山等名山大川的经历,期间遭遇的种种艰难坎坷,见识的诸多奇闻异事,就让这辈子没离开过岭南地界的王明山惊叹唏嘘不已。
与徐霞客相比,王明山的肚子虽然没那么多货色,但行李包袱里却塞了许多装裱精美、内容独特的髡人书籍,光是《战争史研究》杂志就有好几期,当即让徐霞客如获至宝,捧起来就舍不得放下——除了中国古代史上最著名的驴友之外,徐霞客也是一位很出名的爱书之人。不仅在江阴老家的宅邸里有一座藏书楼,平时还喜好到处搜集没有见到过的书籍。只要看到好书,即使没带钱,也要脱掉身上的衣服去换书。
而在明末乱世,凡是文人墨客皆喜好读兵书、言兵事,看着杂志上那一篇篇《群山中的修罗场——论奢安之乱》、《浅析八旗制度》、《黄台吉登基始末》……等介绍详实、论据充分、通俗易懂的文章,还有附录的战区地图和插图,就是朝廷官吏,大约对西南乱局和辽东虏情,也未必知道的如此详细
徐霞客和他的族兄徐仲昭,当即就感觉眼前仿佛打开了一道前所未有的大门,心中更是感到无比的兴奋,若非王明山说在临高有图书馆,还有卖杂志的书肆,借书买书都很方便,旧杂志也肯定有积存的。徐霞客恐怕都忍不住要拿出纸笔,把几篇最感兴趣的文章给抄录下来了。
隔离检疫期间,偶尔也有几个髡人小贩过来,兜售水果零食、酒水茶叶、书报杂志,还有《临高县交通旅游图》——这地图让徐霞客很是惊讶,因为一般来说,朝廷官府都把地图视为军事机密,不乐意民间持有。虽然在暗地里根本无法禁绝交易,但像这样公开兜售,在大明辖下还是很罕见的。
于是,徐霞客就买了一张临高地图和几份《临高时报》,还有最新一期的《战争史研究》,津津有味地跟其他旅客一起评论上面的战例史事、笑话趣记、宫闱秘闻——“澳洲人”的撰文全用白话,章通俗易懂,分析由浅入深,一条一条都讲得十分明白,又颇有趣味,即使是读书不多的人,看起来也没什么困难。
如此等到检疫期满,诸位旅客才得以下船。在王明山的指点之下,徐霞客与徐仲昭一下船就赶紧去海关大楼办理临时身份证——按照王明山的说法,这大抵是髡贼的“路引”、“腰牌”之类的东西,没有这个东西的话,在临高就是寸步难行:即使是短期来临高做买卖的生意人,也得办一张“临时证”,不然到得岸上,住不了旅店,遇到髡贼的番子衙役拦路盘查,若是身上没有证件的话,少不得还得到班房里住一晚,找到人证明才能出来。若是找不到人证明,就得去河工的工地上挖几个月沙子了。
到了海关大楼的登记处,第一步自然是登记填表,随后是体检——就是脱光了衣服让卫生员瞧一瞧,看看有无流行性疾病之类。以临高穿越者的卫生医疗水平和行政资源,还做不到让每个入境的人都接受全面的“净化”。只有官方组织的“移民”和通过招工、入学和参军渠道的“移民”才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不过,即使是这样缩了水的“体检”,在徐霞客的眼中也近乎于羞辱了——虽然在他的半辈子驴友生涯之中,吃过的各种苦头数不胜数,被土匪追杀绑票也不是一次两次,就连在山里披发当野人的日子都经历过,但还是忍不住在嘴里嘀咕了几声:“……‘澳宋,这般折辱士子、斯文扫地,哪有半点大宋遗风?”
重新穿好衣服,系好腰带,把体检表交给一个坐在木柜台后面的短发女髡贼,又在登记表和一张小卡纸上按了十个手指的指纹,再经过一番炮制之后,王明山、徐霞客与徐仲昭便拿到了自己的临时身份证。
仔细端详着这份“澳洲路引”,徐霞客发现这东西比大明的路引要精致许多,上面不但有自己的十个指印,还有姓名、年龄、身高和面貌主要特征,另有一串阿拉伯数字。上面盖着圆形的印章--却不是大红的,而是硬生生的用模子盖上去的凸印,真不知是如何弄出来的。再仔细看,原来这卡纸也不是普通厚纸,不但厚重结实,纸张上还有细密复杂的花纹,根本不是普通的木刻板能雕印出来的。
将这路引贴身藏好,又在另一个柜台上兑换了一些流通--就是澳州的宝钞,徐霞客原本还担心这澳州宝钞拿到市面上会不会像大明宝钞一样买不到东西,但王明山拍胸脯保证绝无问题。回想起在检疫隔离期间,船上乘客向小贩买东西的时候,似乎也有人在用这流通券付账,徐霞客也就放心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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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着身份证和流通券出了海关大楼,王明山便带着徐霞客与徐仲昭在博铺镇上逛了逛。自从“澳洲人”登陆以来,曾经荒无人烟的博铺,已经变成了一个颇为热闹的港口小镇,房屋街道无不簇新整齐,黑色沙砾铺就的宽敞大街上、泛着海水和渔货的腥味,街道两旁店铺林立,熙熙攘攘……论繁华热闹的程度,已经不亚于徐霞客见过的很多县城乃至于府城了。但按照王明山的说法,跟“澳洲首长”驻跸的东门市相比,博铺这边的街市还差得远,若是徐家兄弟想要看真正的“澳洲景”,还得去那边才好,
于是一行人就打算去东门市找个客栈落脚,按照王明山的建议,乘火车过去最快。只是徐家兄弟俩跟着他到了那红砖垒砌的火车站一看,只见那火车上真是挤得人山人海,车里塞满了人不说,车顶上也坐着人,甚至车栏杆外面都挂了人,火车刚一启动,车上就不住地有人往下掉,又有人在路边拼命跑着往车上爬,车顶还有几个人在打架斗殴,闹得乱哄哄的……让徐霞客看得心里直打鼓,生恐被挤掉了行李。而王明山也在这时听说上个月在港口有辆小火车爆炸了,同样有些心生怯意,便掉头带着徐家兄弟去乘牛车。
在徐霞客的眼里,“澳洲人”的公共牛车虽然看上去也很另类,而且票价稍微贵一些,但总归要比那个冒着浓烟并发出巨响的火车要来得让人更加安心。不过,像这么庞大的牛车,徐霞客在走南闯北多年以来,也是第一次看到——牛车上是三人一排的座位,一共六排,可以坐十八个人,加上驭手和司乘的驾驶席两边还能各坐一个,总载客量是二十人,行李用悬挂的方式挂在车外,由四头公牛充当牵引力。
王明山、徐霞客与徐仲昭三人正好坐满了最后一排,一边把行李挂在背后,一边好奇地打量周遭情景,只见车站上有髡人差役拿着铁皮大喇叭呼喊发令,催促买了票的乘客快快上车;还有人在用一根长杆翻动着挂在桁架上的翻牌式车次牌,牌子上依次显示了抵达地点和发车时间;也有小贩提着大篮子挤到车边,兜售各式各样的吃食……徐霞客试着用流通券买了几颗包着纸的糖球,果然那小贩收的很爽快。转身把糖球外面的纸剥开一看,只见这金灿灿的糖球晶莹剔透、闪耀着漂亮的光泽,看着犹如琥珀一般,丢进嘴里一尝,不但滋味甜美,而且带着适口的酸味和淡淡的水果香,确实十分好吃。
待到牛车上的座位被坐满大半之后,驭手才打了一个响鞭,驱动四头牛拉车前行。
从博铺港出来,首先经过的是文澜河畔的绿化景观带,奔流的河水波光粼粼,石块拼砌的堤岸上面已经长起了草皮——这里按照穿越者们的设计,乃是给城镇居民踏青郊游的休憩娱乐场所,类似于后世常见的河滨公园,不但有花草树木,也有少量的亭台楼阁,还有若于运动设施,看上去犹如盆景一般。
“……想不到这些澳州人还有几分雅骨,或许真得了赵宋的几分遗韵也说不定。”
看着沿河的人造风景,徐霞客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自然,他见过的天下风景形胜之处不胜枚举,风光秀丽胜过此地百倍者亦比比皆是,然而此地沿途房舍之规整,道路之平坦,村落街道之洁净,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只可惜河水似乎颇为浑浊,上面还漂浮着不少垃圾,让人不由得有些遗憾。
然后,牛车就迎着习习秋风,行驶在了一望无际的田野之间——虽然已是深秋,但在海南岛这个地方,秋风从不寒冷,反而是颇为清爽宜人。这会天气晴朗,正是不冷不热,风调雨顺的日子,农民都在下田,做工的,行商的,或徒步或推车挑担,路上行人纷纷,看上去多半也都衣衫整齐,少有破衣烂衫的穷人。朝着道路两边望去,只见黄褐色的小路弯弯曲曲地在长满灌木和树木的土坡和水田之间蜿蜒曲折。眼下第二季的水稻刚刚收割完毕,稻田里已经种上了冬小麦、蚕豆和各种绿肥作物。一眼望去,尽是一派郁郁葱葱、生机旺盛的景象,让徐霞客看得很是感慨。
——在他过去几十年的驴友生涯里,固然见识过不少人烟稠密、鸡犬相闻的名城大邑,但更多的则是危机四伏、萧瑟冷清的破败乡村。在那些偏僻的地方,只要离村镇稍远,土路两旁的草就长得比人还高。各处都有野狗、狐狸甚至狼群在荒原里徘徊,发出可怕的吠叫声,时常从草丛里窜出来伤人,留下许多狐仙狼妖和白骨精的传说……但比起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盗匪,这些野兽甚至已经称得上仁慈了。
然而在临高这里,宽敞的大路却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四周景物一览无余,看不到多少草丛灌木,平坦的地方大多被开垦成了田地,山坡上只留下了竹子和杂木林,有的还种上了树苗,其中不少还是果树,绝对没有一丝一毫凋敝破败的萧瑟之感。即使是道路两旁,也栽种了许多椰子树。
不过,让徐霞客感到惊奇的是,在路边还矗立着许多高大的木桩,被涂成漆黑的颜色。整齐地沿路排列,彼此之间用黑色的绳索连接。每个木桩上还固定着一些玻璃制造的瓶子。由于实在搞不清楚这些木桩和“黑绳”的用途,徐霞客只得向王明山打听,但王明山对此也不怎么清楚,只知道澳洲人似乎能够用这东西来送信,类似于某种奇技淫巧的机关术……于是,徐霞客也只好把肚子里的疑问压在了心底。
虽然路边的黑色木桩给人的感觉有点奇怪,但如此安详惬意的田园风光,还是让徐霞客感觉很是陶醉,可接着当牛车经过工业区的时候,之前那种悠闲的田园牧歌就完全消失了——风中隐隐约约的传来有节奏的轰鸣声和锤击敲打声。红色的房屋象锯齿一样连绵着,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红色砖砌的烟囱四处林立,黑色和白色的浓烟几乎将天空遮蔽。河边的堆场上,到处都是小山一般的矿石堆、煤堆,无数大小不一的麻袋、木桶、陶罐和木箱堆成巨大的堆垛,上面覆盖着芦席。高大的蒸汽铁吊车喘着白汽,将这些货物装到河面上的驳船上,而水面上则满满地漂浮着煤渣和各种垃圾……各种刺激性的怪异味道在空气中飘荡,隐隐约约似乎有硫磺的气味,呛得徐霞客和他族兄一时间连连咳嗽,忙不迭的掩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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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一路上走走停停,沿途不断有人下车,也不断有人上车。随着时间的推移,道路两旁的房屋人烟日渐稠密,商铺也多了起来,在看到远处一块牌子之后,王明山就高声招呼徐家兄弟:东门市到了
到了东门市的公交换乘站,牛车上的乘客几乎全走空了。徐霞客也挑着包裹,好奇地打量着这座陌生的繁荣城镇。只见站外的空场上停着不少手推车、黄包车,周围还有许多摊贩、伙计和力工聚集着,很是热闹。一见有客人从公交牛车上下来,原本蹲着闲聊的,靠着打瞌睡的一于人都来了精神,纷纷上来招揽生意:“……先生,要水果不?新鲜的澳洲种的雪梨,好便宜的啦”、“……《临高时报》今天的《临高时报》有增刊啦”、“……住店啦,临高商务部评定三星旅社,客房卧具一客一换,没跳蚤没虫子身子乏了还有小姑娘按摩--有黄票的”、“……廉价客栈优惠啦,预交一个月房费住一个半月”
一片喧闹之中,徐霞客十分警惕地护住自己的包裹,挤开人群走上大街:作为一个走遍大半个中国的老驴客,他深知任何府县的车船码头,照例都是各种歹人出没的地方:强盗、扒手和骗子,都喜欢在这种热闹地方做买卖,之前他在游历各省名山的时候,已经吃了许多许多的苦头,差不多是久病成良医了。
此时已是午饭时分,三人都是肚中饥饿,王明山便很熟络地找了一家小饭铺做东请客,招呼姓苟的老板上了三碗牛肉米粉,还额外要了几道“澳洲菜”——热腾腾的米粉端上桌来,只见微微发黄的米粉条漂浮在浮着油花的汤汁中,上面散放着牛肉片、酸菜、花生、虾仁等配料,让人一看就很有食欲。
而那几道“澳洲菜”更是让徐霞客眼界大开——他之前在江南老家见过不少“澳洲货”,但“澳洲蔬菜”暂时还没移栽过去:西红柿炒蛋的味道酸甜可口,开胃又下饭。还有绿色的嫩豆荚,炒出来又甜又嫩。还有一朵朵象花一样的蔬菜,有白色的,也有绿色的,白的硬酥,绿的烂软,吃起来滋味各有千秋。
吃饱喝足、结账会钞之后,三人便分道扬镳了——王明山要到几家有来往的商号去收账和下单子进货,而徐霞客与徐仲昭则按照王明山的推荐,前去一家长期租房的官办廉价旅店“为民旅社”落脚。
这“为民旅社”距离苟家饭铺不远,乃是一座红砖砌成的三层楼房。外观谈不上如何美观,犹如个盒子一般四四方方。墙面上倒是有不少窗户,而且都装着玻璃窗。不过这种“奢侈”对徐霞客来说已经是审美疲劳了--在别处罕见的大幅平板玻璃,在临高却是最常见不过的东西,也是“澳洲特色”之一。
扛着行李走进“为民旅社”的大门,一股非常复杂的难闻气味扑面而来,这是烟草、烧酒、汗臭和破烂衣物混合组成的一种特殊气味——徐霞客昔年在各地下等旅店时常能闻到这种怪味。不过这为民旅社的气味里还混杂着一种有着强烈刺激性的气味--消毒水的味道。
虽然气味难闻,但门厅里的光线倒是明亮,只见柜台账桌后面坐着一个蓝衣短发女“公人”,面前堆满了厚厚的客簿。身后的大木板上挂满了钥匙。旁边的墙壁上有一张横幅告示:“无身份证者不得入住”
看到这客栈里的伙计都用官差,徐霞客忍不住又有些感慨——大明朝廷虽然也有驿站,但只招待公门中人,并不对小民营业,而且眼下已经被崇祯皇帝给裁撤了。而澳洲髡人这边,区区一个小县竟有这许多官差……唉,不用说,这髡人的冗官冗吏必是极多的了,倒和大宋一般无二,真是好的不学坏的学啊
虽然心中想着种种念头,但徐家兄弟倒也没怎么迟疑,就径直掏出身份证,到柜台上办理入住手续。那髡人女伙计登记好他俩的身份证,便问道:“住通铺还是单间?”
“……有单间?”徐霞客顿时眼神一亮,虽然在历次跋山涉水的远游之时,他一向不怕餐风露宿,住破庙睡树洞跟乞丐搭伙,差不多什么苦都尝过,但不管怎么说,徐霞客也是缙绅出身,从小到大都是养尊处优的。这次出行又带上了族兄徐仲昭,有条件的话还是最好能住得舒服些,“……能先看看吗?”
“…当然可以。一楼二楼是通铺,三楼是单间。我带你上去就是。”
跟徐霞客曾经住过的某些上等客栈相比,为民旅社的单间很小,一张床便占据了地板的三成,家具只有式样简单到极点的一桌一椅一个柜子。天花板也很矮--所谓的三楼实际上是“二楼半”。不过窗户敞亮,很是于净齐整。更主要的是价钱便宜,只比通铺的价格贵了一倍而已,
于是,徐霞客很爽快地要了两间房,跟族兄一人一间,约定先租五天,届时有需要的话再续租。
“……咱们旅社不包伙食,你要吃饭的话出门左拐,第二条巷子里就有公共食堂。愿意去吃摊子或者小饭铺也容易--那里都有。厕所在走廊到底,冲凉到一楼的浴室。还有帮忙洗衣服的,不过得收钱。”
收了房钱办完手续之后,那蓝衣女公人又热情地对徐霞客一一介绍道,“……热水只有早晚的六点到八点。冷水全天供应。不过今天刚刚换了新炉子在试用,所以现在刚好有热水,你想洗澡的话不妨抓紧了。”
“……多谢了。”徐霞客点头答道,以为这旅社每天早上和傍晚都有伙计拿大锅烧水给客人用。谁知到了浴室里才大吃一惊——地面和墙面全都贴了瓷砖不说,外间的马桶也是用瓷器做的浴室里同样不见习惯了的浴桶和浴池,而是在一个个喷水的管子下面洗淋浴,阀门一开就有冷热水下来……
关于其中的原理,徐霞客倒是在杭州紫明楼见识和考察过,冷水应该是有水管通向某个蓄水池,至于热水则是造了个大炉子,不断的派人烧火。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般阔气的上等澡堂,在临高这边居然连贩夫走卒都能尽情享用——虽然每天只有两个时辰……澳洲人的这份豪奢,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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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徐霞客和他族兄徐仲昭在入住之后就痛痛快快地冲了个热水澡,洗掉一身的尘嚣,然后便换上一套新衣裳和一双于净布鞋,趁着此时日头还高,一起从旅社出来,去观赏这临高市面上的“澳洲景”。
——之前到“为民旅社”投宿的一路上,沿途的繁荣就已经让徐家兄弟看得眼花缭乱。眼下更是只感觉自家两只眼睛完全不够用:总得来说,这里的房子很多很高也很漂亮。就徐霞客所知,在内地的很多破败小县城,就连一幢两层小楼就能引起百姓的津津乐道,但在临高的街头上,就连五层的楼房也不算罕见。
东门市的主街道是黑色砂石铺设的路面,远比大明绝大多数府县的街道更宽阔。中间是车道,只许马车、手推车、黄包车和牲口通行,街道的两侧修筑有单独的石头人行道,人行道上种植有椰子树——澳洲人似乎十分喜爱椰子树,在他们的地盘上到处种植。让人不解的是沿街的一个个高杆,上面顶着个铁网玻璃,不知是于什么用的,徐霞客隐约觉得这或许是灯火,但又认为应该不会有人舍得如此奢侈浪费。
在东门市的街道上,不但有装货的马车、骡车,更有许多“澳洲人力车”在来来往往——在东门市上几乎没有一顶轿子或者滑竿,满街跑得都是这种拉人的双轮小车,在徐霞客看来,这根本就是一把圈椅蒙了布面两侧装上轮子,前面还有两根长长的把手让车夫拉着,靠背上还有几根叠起来的竹骨布面,似乎能撑起个车蓬来。车夫们穿着蓝布对襟小褂,背后涂着一串“阿拉伯数字”,在人流中把车拉得飞跑,车上的铃铛叮呤当啷的响个不停。此外亦有几辆体型宽敞的双轮马车驾着蒙古马傲然在街上小跑而过,身披大氅的车夫却是站在车后驾车,如此奇特的造型,令徐家兄弟啧啧称奇。
虽然街上车水马龙,但路面却是于于净净,不要说垃圾,连个果皮都找不到,繁华市面上常见的乞丐混混儿,这里一概没有。连跑马卖解之类的江湖人物都看不到一个。只有在街道两侧商铺林立,,陈列着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几乎所有店铺都是二层以上的,三层楼房很普遍,五六层的“高楼”同样有几座,单层平房反倒罕见有临街的,总之一栋挨着一栋,密密麻麻,式样也和中原的不同。每一栋房屋都用瓦覆顶,无论大小都使用镶嵌着大块玻璃的窗户。店里店外人流涌动,甚是繁华。
徐霞客兄弟俩就这样走在人行道上,虽然有心想要保持某种士人风度,但是东门市这里的新鲜东西实在太多,很快就让他们忍不住开始东张西望。不管是路灯、公厕、斑马线、垃圾筐还是大幅的玻璃橱窗,都引得这对兄弟驻足观看,走在街上的路线逐渐变成了“”字形——街道两边的每一家铺面都要进去逛逛。哪怕被嘲笑成土包子、乡巴佬也厚着脸皮忍了:像这样人头攒动的繁华街道,徐霞客在南京、武昌也见过,但却绝不如此地市面上的秩序良好,街道整洁,还有房屋的“异国情调”,从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外,街上还有许多衣裙花俏的年轻女子,三五成群,拿着各种零食小吃,一边吃着,一边打闹嬉笑,旁若无人,有的女子甚至是孤身一人在街上行走。让徐霞客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诧异:在大明地界上,良家女子出门逛街本已少见,身边竟然连个跟着的男人都没有,这成何体统?万一遭人调戏拐骗又当如何?即使这里的治安极好,不惧拐骗,但女子这般狂放又算是何样风俗?即使在宋朝也不应如此吧。
徐霞客想来想去,也只能推测是“髡人”离开中原日久,忘记礼教,逐渐染上蛮夷之俗了。不过,这些女子看着还打扮得真是漂亮,怎么似乎……比自己江南老家的那些姑娘还要秀气?
——中华自古即有苏杭出美女之说,一来确实是因为这里水土温润能养人,二来其实是因为此地较为富庶,即使贫寒人家的女子,往往也有能力修饰自己,所以才有江南美女众多的错觉而在穿越者统治的临高,由于工业化的碾压式生产力,底层百姓的生活水平甚至已经超过了江南水乡,临高本身又出产大量化妆品,在本地售价较低,平民女子自然有能力消费各种化妆品,故而在古人眼中就异常靓丽了……
于是,徐家兄弟就这样转来转去,既看人也看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临高合作社总店附近——这座穿越者的“官办百货商店”,不但规模是这条街上最大的,装饰也是最为气派的,一走进店门,就是直达屋顶的中庭,二、三层全部是走马楼。只要站在屋子中间,那份高旷的气势就压得人说不出话来。
最让人吃惊的还是屋顶,居然是穹顶玻璃天窗--整个中庭上面全是用铁条搭建的框架,上面镶嵌的整块的玻璃“瓦片”。明媚的阳光从玻璃瓦上透过,把这三层楼宇里照得极其敞亮,和大明内地那些里面黑黝黝的寻常店铺大为不同。而在玻璃覆顶的中庭里面,还摆了不少盆栽的花草,看着宛如室内花园一般。
望着这座充满各种“澳洲风”特色的奢华建筑,徐家兄弟一时间不由得怔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至于店中的商品更不必说了,原本徐霞客觉得南京应该是天下第一等的天下奇珍异货汇集之所,没想到和这里相比简直连个零头都比不上。各式五彩缤纷的小首饰、精美的糕点和糖果、嵌入了花瓣的透明肥皂……不知有多少小玩意儿是他没见过的,让他恨不得全买回家里当做分赠亲友的礼物,而推销的女伙计也是异常的热情,但徐霞客和徐仲昭最后还是咬牙一样没买--倒不是因为他们囊中羞涩,而是因为他们接下来还打算去看看黎母山的风光,现在就买太多的东西,进山肯定会不方便,只能等到回程的时候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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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走马观花地游览了一番,眼看着日头偏西,徐霞客赶紧拉住意犹未尽的族兄,从袖子里翻出旅游地图看了看,决定离开商市街,穿过民居抄小巷返回为民旅社休息,顺便看看髡人治下的民生如何——两人拿着地图一路钻巷子,发现这东门市的民宅也很是不错,不管么多幽深偏僻的巷子,也都是石板铺地,亦很洁净,不但没有垃圾粪尿,连积水都很少看到。而且每个巷口必有厕所,巷子中间则有公用的井台,用水洗漱很是方便——连给百姓小民的居所都是这般讲究舒适,也难怪这么多人宁可剃头易服都要投髡了。
走了不到半刻钟,为民旅社已经遥遥在望,但此时已到晚饭时分,徐家兄弟就先没急着回去休息,而是按照之前旅社里那个女伙计的指点,去旁边的公共食堂吃了晚饭——走进那食堂里,只见地面墙壁全铺瓷砖,罩着玻璃罩子的长长柜台上放满了大瓷盘子,堆满了花样繁多的各色现成菜肴:蔬菜、豆皮、粉条、咸菜、米饭、窝头、米线……荤菜以鱼虾贝类为主,肉食基本没有。食客自己拿个盘子,愿意拿几个菜拿几个,走到柜台尾巴上就结账付钱,所费不多,吃得却很饱,最后还奉送一碗带着些油花的豆腐海带汤。
徐仲昭的年纪大了,晚饭不敢吃太多,只要了一碗蔬菜蛋花粥和一个小窝头;徐霞客则要了一份油汪汪的虾仁贻贝番茄酱炒米线,然后回头看看,发现在这食堂里吃饭的,多半是些粗短打扮的“体力劳动者”,比如街上拉人力车的车夫、码头扛大包的苦力之类,但吃的饭菜居然也不比自己兄弟差……而在大明内地,即使是号称丰饶的江南水乡,底层百姓也是绝对吃不起这等饭菜的。至于北方各省,更是连缙绅之家也未必能顿顿吃上白面米饭——可见这“澳洲人”的治下,百姓的日子确实是相当的好过,比大明治下强得多。
一想到这里,徐霞客的心中就不禁百味杂陈……回到为民旅社的房间里,徐仲昭稍事洗漱便径自睡下,
而徐霞客则跟往常一样,在桌上点了一根“澳洲洋蜡”,然后摊开一本簿子,提笔磨墨,写起了今天的笔记——在徐霞客数十年的旅行生涯之中,每天不管多么劳累,都要把当天的经历和观察记录下来。有时跋涉百余里,晚上寄居在荒村野寺里,或露宿在残垣老树下,他也要点起油灯,燃起篝火,坚持写游历日记。
“……今日观临高街市,果然百货云集、地埠物丰,不见有冻饿之人。纵是贩夫走卒、长忙短工,亦有精米粉条可食。纵是髡酋头目,虽素号豪奢,其实听闻自奉甚俭。不似江南故园,纨绔子弟穷奢极欲,黎民百姓难得一饱……忆昔年淮北之地,终年大旱不雨,飞蝗蔽天。米价每石银四两,民间以糟粮腐渣为珍味,或食树屑榆皮。于是流丐满道,多枕藉死。江南亦滋扰不宁,常有小股盗匪伏于丛莽之中。
再观今日髡人治下之琼州,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虽大兴工商,被世人讥为舍本逐末,然米粮蔬菜售价无一不贱,庶民无饥寒之苦,已然为乱世乐土矣余着实不胜唏嘘,心中颇有惴惴……”
越来越深沉的暮色之中,徐霞客正在烛光下皱眉苦思着措辞语句,却忽然隐约感觉窗外居然渐渐亮了起来,抬头从窗口探出去一望,登时惊讶得目瞪口呆:只见旅社门前的街道两边,那一根根他原先猜不出用途的柱子上,此时都已经点亮了灯火。煤气燃烧的火焰在玻璃罩后面跳跃着,不但比灯油烛火亮得多,即使最好的“澳洲洋蜡”都无法与之相比……一处接一处的灯光沿着街道延伸出去,一直到他目力不及之处。放眼望去,整个东门市仿佛都是一片光明。明亮的煤气灯火下,一些妇女搬了个板凳在借光做针线活,招揽生意的小贩和伙计则在高声的吆喝,各种吃食摊子一字排开,看上去既温暖又舒服。
“……不想竟然真的是路灯,还不止是一条街……这起码得有一百,不,二三百盏灯吧澳洲人居然这般豪奢,用得起这么多的油蜡来照明?这气魄都比得上大明宫廷了”
作为一名见多识广的旅行家,徐霞客知道北京皇宫里的永巷两旁都有石灯笼,每晚点着照亮。此外在他拜访过的一些豪门府邸里,偶尔也有一两处类似的石灯笼,这已经是极奢侈的事情了。想不到临高的澳洲人居然这般铺张,把整个城镇都照耀得如此透亮这得花费上多少钱财啊?
望着这一派璀璨如星河的辉煌灯火,徐霞客摇了摇他的脑袋,似乎要将那种不可置信的感觉甩出去一些……对于眼前这个奇异的城市,他发现自己不管怎么试图去理解,也照样会陷入不能解读的迷思。最后,他只得关上窗户,躺倒在床榻上,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作为这一日种种神奇见闻的结尾:
“……区区一伙澳洲流民,漂洋过海而来,盘踞琼州荒僻小县数年,以澳洲之法务农兴商,便能营建得如此兴旺。不知那些髡人的澳洲母国之地,又该是何等繁华富庶的景象?真是恨不能亲眼一观啊”
遗憾的是,徐霞客对“澳洲国”的上述美好遐想,其实统统都是纯属虚妄——徐霞客先生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在他所处之地南方的万里之外,那些“真正的”澳洲人身边,却根本没有喧闹的集市,没有明亮的街灯,更没有各式各样的精致美食,只能看着漫天璀璨的银河星斗,听着席卷荒野的狂风呼啸,身边只有即将过期的罐头饼于、难以下咽的烤袋鼠肉、奇形怪状的荒草和树木,纷至沓来的鳄鱼、蛇和毒蜘蛛……邻居除了那些石器时代的土著野人,就一群自带作死天赋的波兰佬……
——虽然这些可怜的“真-澳洲人”,确实是跟盘踞琼州临高县的五百“真髡”来自同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