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崇祯五年的尾声(下)
大阪的四天王寺,乃是日本最古老的官办佛教寺院,以及日本和宗(圣德宗)的总本山,在公元593年由圣德太子所建立,故而规模宏大,建筑壮丽,一向以悠久的历史和尊崇的地位,让大阪人为之自豪。
但在此时此刻,这座金碧辉煌的寺院,却在战火之中熊熊燃烧,被硝烟和尸骸装扮得宛如地狱。
——随着大阪城各个外围据点的相继陷落,四天王寺也终于暴露在了倒幕军的兵锋之下。
更遗憾的是,四天王寺乃是一座建筑于平地上的寺院,根本没有任何险要地形可供据守。
在基督徒军队堪称狂风暴雨般的猛攻之下,这座寺院已经承受了极为严酷的考验。从山门、壕沟到围墙,都仿佛垂死老头的豁嘴一般,被折腾得颓败破损不堪,连那座高大的木质五重塔都在混乱中被烧掉了。
然而,在虔诚信仰的激励之下,四天王寺内的佛教徒依然在负隅顽抗。
——人类在被逼迫至生死绝境的时候,往往能爆出乎常理的可怕战斗力。就比如说被围困在四天王寺内的武装僧侣与信徒们,虽然他们在平日里作风堕落,没少做过败坏佛门清誉的丑事。但是,当大批基督徒“十字军”从四面八方合围上来的时候,这些从大阪周围各处逃来的乌合之众,还是勉强镇定下来,开始在寺内僧人的指点下,从一处处霉味四溢的仓库和地窖里,翻出了若干生锈刀枪、陈旧火器、霉竹甲,甚至连金刚塑像上的长矛都取下了来。那些反应稍微慢一些的人,实在找不到像样的兵器了,就用竹竿绑上菜刀、斧头和磨尖的锅铲,再往怀里揣上几块板砖凑数,哪怕拼了命也要将战斗进行到底。
虽然这并不足以弥补双方在兵力、装备和士气上的天壤之别。
“……预备——放!”
一位穿着西班牙式盔甲、身材十分高大的切支丹武士,举起一柄华丽的武士刀,重重地往下?劈。早已装填就绪的六门青铜滑膛炮,旋即吐出一团团橘红色的火焰,出了此起彼伏的响亮轰鸣。
一瞬间,寺院古老的墙壁上碎石迸飞,将正在院墙后面持械鼓噪的信徒僧众给炸倒了一大片。随后,大批五花八门装扮的浪人野武士,就嗷嗷叫着高举十字军旗,乱纷纷地奔向了院墙上炸开的缺口。
这些来自日本西部贫瘠之地,长期以来遭受歧视和压迫的穷苦基督徒,自从打着“圣战”旗号进入近畿这片日本的精华之地以来,就一路劫掠寺院、杀戮僧侣。而从各处寺院内翻找出的金银法器、玉石佛像、绫罗绸缎,甚至还有娇妻美妾,更是让诸位圣战者们愈贪婪,把眼前的四天王寺看做了又一块大肥肉。
遗憾的是,这块肥肉并不容易啃——“日本十字军”勇士们刚刚动冲锋,数十名四天王寺的僧兵,就端着不知哪个年代遗留下来的古董铁炮,出现在院墙的缺口处,噼噼啪啪地先后点火打响、
幸好,这些装填铁砂和散装黑火药的旧货,实在是不堪一战,既无准头又无杀伤力,时常生炸膛或哑火,还因为使用者严重缺乏相关经验,往往在射程之外就提前开火,空有声势而无甚战果。充其量也就是能吓吓人而已……而对于见惯了世面的“日本十字军”来说,这种小场面根本吓不住他们。
于是,没等僧兵们打出第二次射击,一队穿着西式服饰的日本十字军,已经熟练地齐步上前,越过那些举刀游移不定的散兵游勇,架起重型火枪,对准守在院墙豁口处的僧兵扣动了扳机……一阵枪响过后,衣衫杂乱的僧众们便倒下了一大片,暗红色的鲜血汩汩地流淌,而一条条生命也随之逐渐消失。
紧接着,重新鼓起了士气的日本十字军,就闯过了已经多处坍塌的残垣断壁,踩着尚带余温的尸体,涌入了四天王寺的内部……一时之间,各种口音的喊杀之声,在寺院内此起彼伏、不断响起。
“……杀!杀啊我堂堂佛国圣地!岂容此等蛮教邪徒玷污!”
一片混乱的血腥厮杀场中,一个衣着华贵的武僧两眼血红,似要滴出血来,用尽全身气力狂喊着,疯狂地挥动着手中的太刀,才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一名日本基督徒砍倒,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一阵不祥的噗哧噗哧声就接连响起,被几把长枪从前胸和后背同时扎入。
这名武僧一时间痛得嗷嗷直叫,勉强腾出一只手,抖抖嗦嗦地想要拔出扎入身体的枪头,却已经被几名十字军足轻抓起枪杆,同时用力向上一挑,就将他高高地架离了地面,在空中手脚乱挣,声音凄厉地咒骂着,只是还没骂上几声,就有人终止了他最后的挣扎——又一杆锐利的长枪,被准确地刺入了他张得大大的口中,其冲击力之强劲,甚至使得枪头从后脑勺隐隐露出,白色的脑浆如喷泉一般四处溅射……
然而,那名刺出长枪的十字军还没来得及狂笑几声,眼角的余光便看见一柄利刃向自己劈来,尽管他立即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依然来不及逃过这蓄谋依旧的全力一击。
只听得一声惨叫,他就被一名满脸横肉的大胡子武僧用长柄大刀从左肩劈成两半,小半个身子都飞了出去,污浊的鲜血“噗”地一下子如水柱般狂喷而出,溅得那位大胡子武僧满脸都是。
接着,伴随着一声枪响,一子弹将这位大胡子武僧的眉心打了个对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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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进攻一方日本十字军的兵力和战斗力,都比四天王寺里的乌合之众强得多,但寺院内毕竟地方狭隘,建筑众多,巷道幽深曲折,兵力根本铺展不开,导致十字军的进展居然不太顺利。
于是,在初战受挫之后,被激起了凶性的十字军,很快就悍然动了火攻,把坚守寺院的信徒僧众逼出熊熊燃烧的建筑物,然后在无险可守的空地上展开了一边倒的大屠杀。
尽管这些死中求活的佛教徒们,还是战斗得异常卓绝,拼死反击的喊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可惜他们虽有视死如归的气势,却也无法动摇敌人的全面优势,终究还是渐渐地开始崩溃了。
遮天蔽日的滚滚黑烟之下,壮阔精美的寺院内到处烈焰熊熊,一间间华丽的佛殿金堂都在起火燃烧,一团团浓密的黑烟在半空中升腾萦绕,一簇簇模糊的人影在火光中晃动纠缠。在每一处广场、殿宇和走廊上,都不断传来濒死者的绝望惨呼声、刀枪刺进人体的噗噗声,以及鲜血在空中喷涌的嘶嘶声。翻腾的滚滚黑烟之中,不时有人被长枪戳死,被利刃斩杀,被火枪打倒,还有人在中箭倒下后又被马蹄给踩得稀烂,更有一些人遍身燃烧着在火中跳起了死亡之舞,最终凄惨地化为一团焦炭……一股因焚烧尸体而产生的难闻臭味,在狭小的战场上肆意弥漫,而骇人听闻的惨叫声,更是此起彼伏。
还有某些生命力顽强的伤者,甚至拖着已经支离破碎的残缺**,正缓慢而痛苦地爬行着,在濒死幻觉中执拗地追求着生存之门,内脏肚肠被混合着泥土拖了一地……其景象实在是惨不忍睹。
看到己方人马终于攻入了寺内,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穿越者黑尔,或者说巴西日裔恐怖分子埃瓦里斯托。冈本,以及本时空菲律宾西班牙殖民地的“海外日侨”十字军的领,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想想自己现在究竟在做着什么事情,这位自诩为革命者的前国际通缉犯又忍不住哑然失笑。
“……呵呵,难道我穿越时空以来的一切奋斗,就仅仅是为了让日本变成一个基督教国家吗?”
——此时此刻,距离他踏上日本列岛的土地,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的时光。
今年上半年,经过一番极为艰苦的努力,自从穿越以来一直以“被幕府迫害的虔诚日裔基督徒冈本保罗”身份在菲律宾打拼的黑尔,终于忽悠到了总督府和天主教会的大力支持,拉起了一支由九百名日本侨民四百名南洋土著、二百多名华侨和欧洲白人组成的“菲律宾海外日侨十字军”。
然后,黑尔或者说冈本,就带着这支一千五百人的远征军渡海北上,依靠西班牙战舰的炮火支援,攻占了幕府在西国的最后据点长崎港,同时通过耶稣会传教士的人脉关系,大肆宣传自己是为了保护日本信徒而来的“圣战士”,极力想要争取长州藩与“切支丹”势力的承认和支持。
可惜,黑尔来得太晚了一些,此时的九州岛十字军“圣战”已经接近尾声,长崎的幕府残军本来就是在等待投降之中。在以长州藩为的西国“切支丹”大名眼中,这支跟西班牙人关系密切的“菲律宾日侨基督徒十字军”,非但根本谈不上什么雪中送炭,反而有抢怪摘果子之嫌,所以对黑尔这货很是诟病。
幸好,此时虽然倒幕军在西国战场胜局已定,但下一场更大规模的进京上洛之战却又迫在眉睫。故而对于倒幕势力而言,眼下依然是招兵买马之时,为了打倒势力庞大的德川幕府,能多一份力量总是好的。于是,在耶稣会传教士的协调之下,黑尔的这支由日本浪人、南洋土著和少数欧洲冒险家构成的“菲律宾日侨十字军”,终究还是得到了毛利家的认可,顺利加入了倒幕军的序列。但黑尔最初制订的“占据长崎,窥视九州”的计划,却彻底宣告了破产——为了取信盟友,他不得不交出了手中还没焐热的长崎港……
接下来,在征伐近畿的残酷战事之中,黑尔麾下这一票由参加过三十年战争的西班牙老兵带队训练,曾经在吕宋岛有着丰富扫荡土著经验的各国各肤色人渣,对烽火燎原、生灵涂炭的战场堪称是如鱼得水——虽然跟长州藩的近代化正规军没法比,但是在各路杂牌部队之中,与那些刚刚放下锄头的泥腿子相比,黑尔的这一千五百远征军已经称得上精锐了,此外在打家劫舍方面也更加专业。
故而在过去半年的征战之中,黑尔和他的部下不仅收获了大量的战利品,还靠着一路拉壮丁,把队伍扩大到了三千多人。并且在倒幕军阵营之中打出了赫赫威名,总算是让人高看了几眼。
但是,麾下实力的膨胀,却并没有让黑尔感到多少得意,反倒是透过这场倒幕战争,对这个世界上的现代中国人穿越集团有了更深刻的观感——虽然他看到的东西,依旧只是这个名为“华盟”的庞大组织的冰山一角,但光是看着濑户内海上游荡的蒸汽战舰,每一天在码头上成吨卸下的美洲玉米、咸鱼和谷物,源源不断援助给倒幕军的海量军械弹药,偶尔出现在长州藩上空的巨大飞艇,还有近畿战场上的那支装备精良、战斗力彪悍的华盟特遣日裔志愿军团,就让黑尔这个一心解放世界的革命家深感绝望和无力了。
在这个被改变了的时空中,那些中国穿越者的势力究竟庞大到了什么地步?
他们真的企图要征服世界吗?而其他人又都只能在他们的征服蓝图之中挣扎吗?
黑尔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坚持自己过去的妄想。
“……看来,光凭我的力量,想要解放日本、解放亚洲,建立起一个新社会,尤其是战胜那些强大到不可思议的中国穿越者,已经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找到一块立足之地,让我的部队有一块可以安家的地方……不知道凭着这段时间的战功,能够从毛利家的手里弄到一块封地呢?”
他一边如此思忖着,一边打了个手势,示意身边的亲卫队跟着自己一起进入四天王寺的杀戮场。
——此时此刻,昔年由圣德太子创立的四天王寺内,已经是一派恍如阿鼻地狱的惨烈景象。
原本光彩夺目、华丽异常的宏伟佛堂,已先是被鲜血浸染成了红色,又被烈火和烟雾熏得焦黑。
喊杀声与哀嚎声渐渐止息,空气中四处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和焦臭味,浓烈得让人难以呼吸。
每一处佛堂和庭院的狼藉地面上,都横七竖八?倒满了残缺不全的尸体。其中有一些是青年壮丁,更多的则是老人和妇孺。其中大多数的死者,都是本地的信徒和僧众,但另一方面,在尸堆之中,同样也夹杂着不少战死的基督徒,一样是肚破肠流地横卧其间,或者被依旧未曾熄灭的大火一起烧成灰烬。
而就在这遍地的尸骸和血污之间,刚刚得胜的日本基督徒们,正在跟昔年收复圣地耶路撒冷的西方十字军前辈们一样,兴高采烈地合力推倒铜佛,砸碎神龛,焚烧佛经,然后摆上十字架和圣母像,毕恭毕敬地顶礼膜拜,高唱着五音不全的圣歌……尽管之前的高烈度搏杀,以及烟熏火燎的严酷考验,已经让他们变得蓬头垢面,浑身上下都被血污浸透,但还是掩盖不去他们每个人眼中的欣喜与狂热。
“……这就是宗教战争么?真是愚蠢而又残酷啊……”
嘈杂嘶哑的圣歌声中,黑尔以一个现代革命者的理智,冷静而又略带嘲讽地打量着这一切的血腥、狂热与虔诚,同时还盘算着能够从这座寺庙里获得多少战利品收入……就在这时,他的菲律宾贴身仆人,同样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马科斯匆匆赶到,给黑尔带来了一条消息:
“……老爷,总帅大人找您马上过去!说是有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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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收到大阪攻略战总大将守随信吉的传唤之后,黑尔就命令部队继续打扫战场,同时自己则带着卫队去参见主帅。离开四天王寺战场之后,一路走过去,到处都是东一堆西一堆的日本十字军“圣战者”,或许还有几个化妆的幕府或佛寺探子,他们的队列松松垮垮,营帐七零八落,武器装备也乱七八糟,有用长枪的,有用弓箭的,还有不少干脆就是在用锄头铲子一类的农具,甚至只拿了一根削尖的木棒或竹竿。在这些杂牌部队之中,只有少数“精锐”穿着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具足,歪歪斜斜地戴着阵笠,稍微有一点儿军队的样子。武士领则穿着缴获的铠甲,还故意装扮得十分华丽和招摇,简直能让人误以为是在开化装舞会……总之,就是一群纯属外行的乌合之众。幸好他们的对手还要更加扑街,所以居然还能屡战屡胜。
然后,他又策马越过被烧成废墟的大阪城下町,同时小心翼翼地绕过还有幕府军在负隅顽抗的大阪城堡,沿途所见皆是难以想象的萧瑟与破败——持续了两个多月的惨烈拉锯战,已经将大阪这座日本最大的商业贸易枢纽摧残殆尽。其中大部分的房屋建筑,都在各路兵马的战斗之中被焚毁殆尽,而剩下的房屋,又被倒幕军、幕府军和“佛教义兵”拆了梁柱去修筑军营,还有劈碎了窗棂和门槛,当燃料烧来取暖和搭建攻城器械。故而整座城市眼下都已经被基本夷为平地。哪怕当真恢复了太平世道,在三五年内恐怕也绝对恢复不了元气。战前的二三十万大阪市民中,至少有十万人以上或死于兵火、或流落在外,剩下的人也没了生计。为求能够吃上一口饭,不得不削尖了脑袋往军营里找活干,或者干脆往头顶插了草标,自求卖身为奴……然后如果幸运的话,就会被随军的二道贩子们收容起来,给上几口粗糙的吃食。
其中,男人一般是就地编入杂役营,给军队充当挑夫苦力和攻城炮灰。而女人则被长长的草绳栓成一串,等待被装上大船,卖给“华盟”的商船队——在现代中国穿越者们控制的各个加盟共和国版图内,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人口性别比例失调的问题,迫切需要输入大量青年女性……
然而,尽管曾经繁华的大阪,已经变得如此残破,但参加大阪攻略的数万倒幕军,却没有出现任何粮食物资供给上的匮乏——看着远处淀川上那一艘艘喷吐着黑烟、挂着红底星环旗的小火轮,将一船船据说来自美洲的粮食、军械和服被,运往设置在河岸边的毛利军本阵,又将大阪之战的各种战利品:古董、香料、绸缎、金银、玉石,还有在战争中掳掠到的人口,源源不断地运走抵账黑尔一时间不由得满心叹息。
——无论在哪个时空,都有人像这样因战火和毁灭而致富,吸他人流出的血而肥……
不知道在这些中国穿越者撰写的剧本之中,究竟给日本安排了一个怎样的未来?
以现代中日两国之间的仇恨情绪来推断,恐怕前景不甚乐观……
黑尔满心忧虑地如此想着,但是在令人绝望的实力对比面前,却又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无力。
随着距离本阵的路程越来越近,沿途出现的军队也逐渐规整起来,至少有了统一的军装和带刺刀的火枪,营寨也建设的比较有章法……总大将守随信吉的本阵,就设置在淀川南岸的码头旁边。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会儿的守随信吉没有按照日本战国时代的传统,用白布围出一块方形空地,让武士们在里面露天开会,而是把整个指挥部搬到了河岸旁停泊的一艘大号安宅船上,看着居然像是随时准备要搬家一样。
而当黑尔进去行礼觐见之后,才现这位名声远扬的“长州宿老”,还真的是马上就要搬家来着。
“……今年冬天的大阪攻略,就这样准备收兵结束了?所以让我带着部队前去京都述功受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