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舒眉一语戳穿,云觉法师嘿嘿笑了两声,随后又问起她今后的打算。
“信女一直有个愿望,等天下安定了,想四处走走,游遍大楚的山山水水。才不枉来人世走一遭。不过,而今稚子年幼,这愿望也只能想想了。”舒眉并不瞒着他,将心中暗藏已久的想法,告诉了大师。
云觉法师捋了捋颌下白须,叹道:“老纳当年若是收下施主,如今你这愿望怕是已经达成了。不过,当一名行者,虽然能增长见识,也是一项苦差事。施主一介女流,怕是吃不起这样的苦头。”
舒眉却不以为然,解释道:“师傅小瞧人了。这些年,信女辗转四方,所经历的遭遇也不比用脚丈天来得轻松。而且,我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四处游历过。师傅您千万别把我当成弱质女流看待了。”
舒眉的话,让云觉法师有些动容。
之前,他对眼前这女子的经历偶有所闻,加之昨日夜里,跟葛曜的一番长谈,知道此女跟宁国府四爷之间,最近的一段公案。
原先他还担心,对方久居寺里,是有出家的打算。此刻听到舒眉的打算,之前的担忧放下不少。
云觉法师想到,对方在寺里住的这些日子,跟自己讨教那些佛法,对舒眉的心魔,算是有了一些体会。
忆及对方刚上山那会儿,满脸愁苦的样子,大师给舒眉出了个主意:“若施主不能放下亲人,不妨在家里先当一名居士。这样既能皈依我佛。又不用抛却现有的生活,岂不是两全其美?!而且,以后再有解不开的结,上幽岚山跟老纳探讨佛法,也不必担心亲人牵挂。”
大师的这番话。让舒眉眼前一亮。
这种方式于她来讲,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有个居士这个身份掩饰,起码以后念祖他爹不敢随便来纠缠。
半只脚跨入佛门,对儿子也是个交待,打消他的顾忌,省着他跟着自己整日提心吊胆的。
想通这点,舒眉站起身来,对云觉法师行了一礼,恳求道:“既然大师说我与佛有缘,就收下信女在您门下吧!虽然信女六根尚未没完全清净。可到底早在十多年前,就跟您结下了佛缘,请大师收下信女这名弟子!”
见舒眉求得虔诚,云觉法师点了点头,虚扶她一把后。道:“老纳在外云游期间。对施主主持榴善堂的事迹就有所耳闻。既然施主早有佛心,老纳就收下你便是!等为师挑好黄道吉日,再给徒儿你举行皈依仪式。不知这样,你可还满意?”
舒眉紧忙点头:“师傅的安排,弟子不敢不从。”
云觉法师轻轻颔首,对新收的弟子璨然一笑,然后提醒道:“徒儿下山之后,恐怕还有几关要过,切记不鲁莽行事。”
听到这里,舒眉心头微微一震。随即便明白了云觉法师话中的言外之意。
他指的是念祖、父亲还有执弟吧?!恐怕还有宁国公齐屹,以及皇宫里的忻儿。
这些人他们虽然各有立场,说到底还是不敢把自己迫得太紧。用这种半出家的方式,对双方留个缓冲的余地,是现如今她所能想到最佳的解决途径。
第二日,在下山回府的马车上,母亲明显好转的心情,让小家伙暗暗吃惊。他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终是忍不住,问起舒眉关于葛伯伯的事。
“娘亲,听尚师傅说,以前教小葡萄的葛伯伯回京了。这次回府,儿子能见到他吗?”
听到儿子无缘无故提起葛曜,舒眉心头一惊,忍不住朝番莲望了一眼。
番莲连忙撇清责任:“不是咱俩主动提起来的。昨日,大少爷收拾行李时,翻到了葛将军送他的那只埙,他这才跟尚大哥问起的。前日姑奶奶前往方丈大师的禅院时,不是吩咐尚大哥在暗中护卫吗?他不好瞒着主子,就把葛将军回京的事,跟大少爷坦白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舒眉前思后想一番后,决定不再瞒着小家伙,跟他解释起葛曜的来历。
“你葛伯伯此次南下,干成了一桩大事。为娘跟方丈大师谈及时,发现你葛伯伯是大师找了很久的故人之子。娘亲牵线搭桥,让他们相认了。如果你大伯他们得到信,应该很快会替你葛伯伯恢复身份。到时他一忙起来,未必有时间上门看望你了……”
“是这样吗?”小家伙半信半疑,眼睛朝舒眉脸上看了又看。
过了良久,他才跟小大人似的,长长叹了口气,郁郁地说道:“不知,葛伯伯还记不记得小葡萄?儿子能不能去看望他?”
小家伙的反常举动,让舒眉顿时警觉起来:“你非常想见到他吗?”
小葡萄忙不迭地点头:“是啊!儿子小的时候,被人嘲笑是没爹的野孩子。是葛伯伯安慰我,说他也从小没爹。还说没爹不要紧,一样可以成长为男子汉。他还告诉小葡萄,长大以后若是想成为响当当的大英雄,就得要从小有担当,学会保护亲人,不能在您跟前找您要爹爹……”
小家伙的话还没说完,舒眉已经呆坐在那儿。
以前在南边的时候,小葡萄不是没跟她要过爹爹,但是后来就不再提了。原先,她以为是父亲和执弟的劝诫起了作用,没想到,这背后竟然是葛曜的功劳。
这一发现,让舒眉颇受震动,同时,对前天晚上还见过的人,越发好奇起来。
难不成,葛曜真是因为小葡萄的经历,跟他童年的遭遇相似,这才生的侧隐之心,暗中帮她母子的忙?
那么,他通过林夫人提亲,还有特意在奏章中邀爹爹和她南下。真是为了小葡萄?
想到这里,舒眉面颊飞红,对她之前的自作多情羞愧不已。
若葛曜真是因怜惜她母子俩的尴尬处境,而对她们伸出援助之手……想到这里,舒眉心底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
看来。这人操守品性果真错不了,都流落江湖,低到尘埃里了,还不堕天潢贵胄的志气。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既不趁人之危,也不使用鬼蜮伎俩,自始自终都是挺起脊梁,堂堂正正地做人。
舒眉突然觉得,不该因他的神秘,之前对他防备得那般严实的。
或许。自己该找他单独谈谈,为儿子跟他道道谢。
此念一起,舒眉扳过小葡萄的小身板,答覆起小家伙刚才的问题:“若回去之后,你葛伯伯有空闲。可以央求你祖父带进宫。在那儿。你应该可以见到他。”
见她最终答应下来,小葡萄并无舒眉预想中那种兴奋的劲头。她“哦”了一声后,就怏怏地躲到一边,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发起呆来。
儿子奇怪的举动,让舒眉有种不好的感觉。
从昨日早期开始,小家伙就表现得处处不对劲。两天以来,不仅蔫头耷脑,全没了以前的机灵劲儿,就连他打算送给亲朋友好友的画像,也没按原先跟她谈好的。认认真真落款。
因此,她最终决定,等回府之后跟儿子再好生谈谈,看他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
不过,舒眉的筹算虽好,却被一桩突发其来的变故打断了。
一行人刚回到文府,文曙辉就把女儿叫到了书房,跟她问起葛曜的事。
于是,舒眉就把自己在红螺寺清修期间,跟方丈大师聊起端王爷生前的往事,以及后来她跟云觉法师约定,若是葛曜再找上来,两人如何配合,逼得对方坦承自己的身份。
“唉,你这举动初衷虽好,却被有人抓住了把柄。你是不知道,最近朝臣中议论纷纷,说是葛将军为了红颜,擅自职守私自回京……”说到这里,文曙辉若有所指地觑了女儿一眼,警告道,“虽然,事情已经被你舅父压了下来,可是,私底下议论的人不在少数。连陛下都有所耳闻,中午的时候还向为父打听呢!”
京中这番变故,让舒眉错愕之余,心里对葛曜的处境担心起来。
“这不是故意为难他吗?虽然葛将军私自回京失了规矩,可不也打消了朝堂那帮人的顾虑?之前,他们不是一直担心,人家拥兵自重,不肯归附大楚吗?如今人家孤身前来,该能证明自己的忠诚和无私了吧?!这样还不放过他?”想到葛曜多次帮过自己和亲人,舒眉当仁不让地主动替他辩护起来。
文曙辉点点头,赞同女儿的说法:“话虽如此,可到底牵涉的事情太多。上面若不拿处理方案来,葛曜可能要吃亏。”
自从听儿子说的那桩事,舒眉对葛曜的印象大为改观。在心底里,她把这人等同于萧庆卿一样看待了。此刻听父亲说起他有麻烦,她心里生出要助葛曜一臂之力的念头。
“若女儿出堂作证,是我引他回京的呢?”
舒眉的话,不吝一记响雷,让文曙辉惊得从座上站了起来。
“你引他回京的?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讲!你莫不是不想要自个名声了?”
父亲的反应,似是早在舒眉意料之中,只见她微微一笑,随即说道:“爹爹您多虑了,女儿哪能不顾及文家的名声?只不过,咱们可以借由这桩事,随便帮一帮葛将军,算是还他一个人情。”
听到舒眉的解释,文曙辉这才松了一口气。
要知道,自从陛下登基之后,他就有引退。除了有前朝外戚乱政的前车之鉴的教训外,他主要的顾虑,就是自己一对儿女。
在舒眉不在京里的那些日子,文曙辉到宁国公齐屹跟前试探了几次。从对方的态度中,他不难发现,对舒眉将来的去留,齐屹的立场有些动摇。
或许,舒儿此次进寺的举动,让齐氏兄弟心里有所忌惮了。
若他女儿一怒之下,最后要遁入佛门,宁国府便是再有不世之功。在陛下那儿也不好交待。毕竟,文家不比十年前了,齐峻那小子就算再横,也没法子让天子母族这样忍气吞声。
闹到最后,只怕秦尚书和竹述也无法继续装聋作哑了。
如果不是顾及新朝刚刚建立。百废待兴,外面还有强敌环伺,文曙辉早就要跟宁国府开战了,哪里能容忍齐峻那小子对他女儿百般纠缠的。
想到这里,文曙辉沉着声音对舒眉问道:“你打算如何做?只要不伤着自个,爹爹都支持你。”
见父亲如此开通,舒眉心头一喜,就把回府之前,在路上想好的计划,跟父亲大人讲了出来。
“他不是攻击葛将军擅自回京吗?如果舒儿能出面证明。他其实是有苦衷的。这样一来,他们的指责就师出无名了。”
“有什么苦衷?作为带兵的将领,再有什么借口,也不能扔下兵士私自行动。”对于女儿的说法,文曙辉有些不以为然。
谁知。他的话音刚落。舒眉就替葛曜辩护起来。
“女儿记得,之前葛将军南下的行动,朝廷并无派多少人马跟着,他不过是作为间者潜过去的,算不得有战事在身的带兵将军。此次能一举拿下南楚,完凭他自己的本事。如果没之前的奏表,只是为了禀报任务进展中途返京,自然没人对他说三道四。这一次,人家既然选择悄然回来,就是不想引人注意。”
“那又如何?他到底还是回来了。要知道。此时若是江南形势有变,他头顶的罪责可不轻。军国大事,岂能儿戏?!”舒眉一心为葛曜开脱,让文曙辉有些纳闷,他现在只想知道,在山上的时候,那人到底给女儿灌了什么**汤,让她转变得如此之快。接着,他又提醒道,“听为父一句话,这摊浑水不是咱们能蹚得起的,你还是莫要引火烧身了。”
文曙辉对此事的态度,让舒眉有些措手不及。
原先她以为,爹爹对葛曜印象不错,这次若能伸上缓手帮上一把,也是人之常情。况且,她只不过出来替那人作作证。
以为他没明白自己的话意,舒眉继续耐心解释道:“爹爹,您听女儿说。只要我们主动证明,葛将军此番回京,皆是因女儿找人给他递话,发现了有关他亲人的信息!那样的话,葛将军身上的罪责,会不会轻上许多?”
女儿的话,让文曙辉微微一怔,他随后确认道:“你的意思是……替他把责任揽过来?”
舒眉点了点头,解释道:“此前,云觉大师确有跟女儿提及过,有关端王爷托付的事。只不过谁也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葛将军恰巧回京了。”
“哦?!他到底缘何回京的?”显然,对葛曜突然出现的目的,文曙辉似乎更感兴趣。
从大舅兄口中得知这消息的一瞬间,他惊愕之余,对此人的好感倍增。
“这谁会知道?不过,当时女儿助大师提及他身世时,葛将军没半点恼怒之意。舒儿在想,或许,他并不介意认祖归宗。”舒眉的初衷,虽然是不想被人当成棋子,可因消息走露风声,最终拖累葛曜惹上了风波。她觉得自己有义务,替对方解决这一麻烦。
女儿的话让文曙辉思忖良久,好一番斟酌之后,他出声提醒舒眉:“此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最终肯定会呈报到陛下那儿去。若由你出面揽下这个责任,将来要是被人捅出来,岂不是犯下大忌?欺君可不是什么一般的小罪!就算陛下有心维护你,只怕也不太容易平息政敌的攻讦。况且,你为了替他掩饰一次过失,让自己背上更大的风险,他要是知道了,应该也不会赞成的。没有他的配合,到时岂不是更容易露馅?”
舒眉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事情发展到现今这局面,其中也有她的责任。
如果不替葛曜做些什么,她良心上实在难安。
再说,此人孤身一人入京,不正好打消一些朝臣对他的猜忌吗?
在葛曜回京之前,恐怕朝廷中有不少大臣,担心他跟薛博远一样,占据南边的半壁江山自立,或者重新跟山东的邵家联合起来。
想通这一点。舒眉更加坚定信心,觉得这个风险值得她一冒。
她正要跟父亲说明这一点,没想到父亲身边的亲随前来禀报,说是施大舅前来造访。
舒眉只得从父亲书房退了出来,朝自己的院子的方向返回。
在路过儿子习武的小校场时。她不由停住了脚步。
在那儿,小葡萄骑在马背上,而尚剑一边牵着缰绳护住他,一边在旁边指点他的动作。
望着儿子略显笨拙的动作,舒眉索性找了个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远远地暗中观看起来。
在尚剑的指导下,小家伙在围着场子走了几圈。掌握了几个稳住身形的基本动作后,他便开始嚷着师傅教他学会控马的技术。
对于大少爷的训练进程,尚剑并不是随便安排的。每一项基本步骤,他事先都要回宁国府。请两位爷的示下。念祖才刚刚学会骑在马背上行走,他哪敢擅作主张,拔苗助长地教他控马奔跑?!
是以,尚剑只得好言相劝,让他莫要急于求成。
于是。一边着急想早日练成的弟子。一边希望弟子稳打稳扎的师傅,几个回合过去,谁也不肯相让。最后,小葡萄有些急了,见他将手里的缰绳一甩,按住马鞍就要下来。
“大少爷,不是小的不想教您,实在是咱们齐府祖上有规矩,要一步步循序渐进地来,不能练个半吊子。如果基础打得不牢。国公爷和四爷知道了,责罚小的不说,若是少爷您将来出了什么事,小的实在难辞其咎。”见正面劝说行不通,尚剑把齐屹兄弟搬出来。
小葡萄哪里管那么多,当下就反驳道:“哪有那么严重?以前在南边的时候,舅舅和照哥哥就没练那么久,我怎么没见到他们出什么事?”
听他竟然拿龙椅上的那位举例,尚剑一时有些语塞。
见他拿不出其他理由了,小葡萄好不得意,他正准备乘胜追击,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莫要为难你尚师傅了,基础打得不牢,以后再是遇到危险,人家随便牵来一匹性子烈的马,你还没爬上去就被甩下来了,哪里还跑得快?!”
小葡萄和尚剑听到声音,不约而同地转过背来。
“娘亲,您什么时候来的?”见到是舒眉,小家伙忙示意尚剑把助他跳下来。
“儿子给娘亲请安!”来到母亲跟前,他恭敬地行了一礼。
从袖中取出帕子,舒眉替他擦了擦额角。
“娘亲,儿子又不当逃兵,哪里需要跑路。再说,我学会奔跑后,自然会多加练习,还要去驯服各式各样的烈马,哪里就停在那儿了?”以前在南边的时候,小葡萄缠着葛曜,听他讲了许多战场上的故事,当然知道骑术对于兵将的重要性。他现在着急练奔跑,就是想下次见到葛伯伯时,骑马秀给他看。
上次跟母亲请示后,他就开始为跟葛伯伯的会面做准备。
可尚师傅不知出于什么计较,教了半个多月地小跑,就是不能放手让他骑马奔跑起来。这让小家伙甚为郁闷。
是以,今天才会跟尚剑上演了这样一出相持不下。
“你又不需马上出征,这么着急做甚?等你的基础练好了,尚师傅自然会教你奔驰的。”舒眉一面耐心劝着儿子,一面调转话头夸起他跨下的小马驹。
“你坐上的这匹座骑,好像不是中原的品种,这是打哪儿来的?”
果然,母亲一提到马的种类,小葡萄立即被她带得聊起这个方面。
“这是大伯父送给儿子的,说是三叔公从西北送来的良驹。娘亲,你也认识这个品种?”
舒眉摇了摇头:“为娘只是觉得有些眼生,似乎跟咱们平时出门乘坐的样子不一样……”
原来母亲并不会相马,小葡萄稍稍有些失望,旋即他想起舅舅先前告诉自己,照哥哥住的地方,不仅有间大型的马房,还有从西北过来的养马人,他当下跟母亲询问道:“娘亲,咱们什么时候再进宫,去看望照哥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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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丫鬟搀下马车,小舒眉举头向上望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幢宏伟的建筑,两尊石狮子拱卫在门口,威武非凡。巨形的红色宫灯,高悬在门楣下方,映衬着牌匾上的“宁国府”三个硕大的字体。在夜幕降临暗淡的天色下,显得熠熠生辉。
舒眉还没回过神来,前面早有等候多时的仆役、婆子迎了上来。
快进城的时候,在京郊一个叫“五里亭”的地方,她们被换上国公府派来的马车。后来在城里大街上踯躅了半天。直到黄昏时分,一行人才到达齐府门口。
这时,有位着装考究的婆子,带了一群着红戴翠的媳妇和丫鬟们,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路上辛苦了,太夫人刚才都还在念叨着。说等你们到了。她们好才正式开席呢!姑娘快快跟奴婢们进去。”说着,她伸出手来,就要扶过眼前的小客。
还让老人家等着,舒眉有些受宠若惊。她回头望了一眼施嬷嬷,后者嘴角带着笑意。微不可察地朝她点了点头。小姑娘敛起脸上的异色。把手伸了过去,搭上那名仆妇手背,轻声细语地问道:“这位嬷嬷怎么称呼?”
那婆子眼角带着笑意,忙不迭地回道:“老奴娘家姓沈,如今在太夫人的上房当差。”
舒眉以沈嬷嬷呼之。
双方寒暄了几句,由两名提着灯笼的小丫鬟引路,迈步跨入了旁边的侧门。
沈嬷嬷众仆妇领着她们一路向前。过了垂花门,就有几位粗壮的婆子,抬了一顶软轿过来。舒眉见状上前钻了进去,被她们一路抬着。沿着抄手游廊,穿过后花园,辗转来到齐太夫人所居的院子——霁月堂门口。
“请文姑娘下轿吧!太夫人在里面等着呢!”沈嬷嬷的声音重新响起。随后,轿帘就被人撩开了。
舒眉深吸了一口气,钻了出来。她抬眸一望,发现此处有道月形圆门。她扶了旁边丫鬟的手,跟着前面引路的沈嬷嬷,一路经过穿堂,踏上正屋前面的台阶。
接着,见到一大群媳妇丫鬟,等候在门口。舒眉被簇拥着进到厅堂的瞬间,屋内原本喧阗的场面,顷刻间安静下来。
“是文家的丫头吗?过来,到老身这里来。”一个老妇的声音响起。
舒眉慢慢抬起头,看清了太夫人晏氏的样子:满头的银丝,梳成一个圆髻,插了两根古朴的簪子,勒住发际的抹额,中间镶着一块碧玉。穿了一身棕色五蝠妆花褙子,黑色马面裙,长得很是慈眉善目,脸上的褶皱,仿若岁月的年轮。
舒眉挺直腰杆,朝罗汉床那边挪了过去。然后,她按施嬷嬷之前的交待,走到炕前地毯上,扑嗵一声跪下,跟老人家磕头行礼,嘴里说了一些吉祥话。
老妇搭了旁边媳妇的手,从炕上起身下地,一把将舒眉亲自扶起,问道:“不必多礼,到了老身这里,就当成自个家吧!”
旁边一女眷赔笑道:“老祖宗念叨那么久,总算是见到了这孩子……”语气里有说不出的熟稔。
舒眉从眼眸的余光望过去。那妇人年近三旬的样子,眉眼间有种奇怪的熟悉感,观之让人觉得可亲。
对面另一位年纪稍长的贵妇接口道:“可不是!再不来啊,你姨母怕是亲自骑上快马,要亲自沿途去寻了。”
听闻此言,舒眉面露出讶然之色,扭头望向先前发话的妇人——原来这就是自己的姨母施氏了。见小姑娘看过来,那妇人微微颔首,舒眉回以腼腆的一笑。
这边早有仆妇将晏老太君重新扶回罗汉床上,众人重新坐定。
“听说舒儿顺利进京了,我是既欢喜又伤怀。先前听说接她的船只,在扬州遇到了风浪,我那心里头啊,像压了块石头似的,小妹可就只余下这点骨血了……”说着,施氏开始用帕子擦拭眼角。
那位年长的贵妇,在一旁安慰起她:“弟妹切莫伤心,这不,亲人好不容易相聚,该高兴才是……”
正座的晏老太君微微颔首:“你大嫂说的对,过日子要往前看才能有奔头。你妹婿现在起复了,这丫头总算是熬出来了。将来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接着,晏老太君给舒眉挨个介绍:“这是你大房的伯母郑氏。”
舒眉忙起身给国公夫人行礼,郑氏转身从旁边丫鬟捧着的描金匣子中,取出一对白玉须虾镯,送给小辈当见面礼。
然后。郑氏转身对三夫人笑道:“你们姨甥俩,不需要旁人介绍了吧?”
三夫人齐施氏拉着舒眉的手,跟她又给见面礼又是嘘寒问暖的。最后,轮到一位年纪约摸二十七八的妇人。
郑氏在一旁介绍:“这是屹儿媳妇,你称呼她作“屹大嫂子”即可。”舒眉这才明白过来,这便是世子夫人高氏了。
她抬眼望去:这高氏生得十分清华,标准的瓜子脸。是个百里挑一的美妇。颧骨生得有些突出,不过没影响她的容色,反而添了几分利落的味道。尤其,一双眼睛眯起来的时候。不怒自威,颇有气势。
来京的路上,施嬷嬷想尽办法,从莫管事贴身小厮曲庚口中,探听了不少关于国公府内院的事。自是知道。齐府内宅如今由这位高氏夫人主持中馈。
话说。这世子夫人颇有来头:姐姐是当今的皇后娘娘,她父亲乃是当朝的太尉,位列三公之首。舒眉上前以嫂呼之。
接下来,高氏替舒眉介绍了齐家的几姐妹。
之前,施嬷嬷打听到,齐府老国公爷过世后,庶出的二老爷谋了外任。二房一家随他到任上去了。仅留了发妻遗下的女儿,跟在太夫人身边教养。大房有三个女儿,嫡长女业已出嫁,余下一嫡一庶两女儿待字闺中。三房夫人是舒眉的亲姨母施氏。生有一子一女。三小姐长舒眉两岁,三房姨娘所出的六小姐,如今还在襁褓中。
舒眉上前一一互相厮认见礼。
接着,齐家婆媳跟舒眉问起途中行程和她的身体状况。
没聊多久,只见有位年纪稍长的婆子走进来,禀报说宴席已经摆上了。晏老太君这才携了舒眉的手,下了罗汉床开席。在一行人的簇拥下,才走出了内堂来到隔间。在众丫鬟媳妇的伺候下上了桌。
这场晚宴,主人家准备得尽心尽力,小娇客舒眉低调谨慎,主宾尽欢后就散了席。作为掌家媳妇,高氏安排她贴身管事——程妈妈,给舒眉安派了住处,自己提前回院子歇息去了。
在前往荷风苑的半道上,世子夫人所住丹露苑的管事婆子曾妈妈,突然派人叫住程婆子。说是世子夫人有急事,让她赶紧回去处理。
程妈妈只得跟舒眉和施嬷嬷告罪。临走前,特意派手下得力的媳妇姜元家的,让她代替自己带着客人,到安排的住处去了。
望着程妈妈离开的背影,雨润砸了砸嘴,半天才省过神来,随后便被旁边施嬷嬷狠狠瞪了一眼。舒眉一行人跟着姜元家的,进了位于宁国府西北角的荷风苑。
据她的介绍,这座院子靠近荷塘,是齐府安置贵宾住的。平时十分幽静凉爽,尤其在夏天更是消暑胜地。
早在半月之前,高夫人便派人将此处打扫干净了,就等着她们的到来。院子往西还有道临街的角门,晚上有守夜的婆子看着。齐府四周院墙边角,日夜有府兵巡锣,请她们安心住下便是,不必担心安危问题。
临走前,姜元家的将她身后唤作鱼儿丫鬟,留给舒眉她们使唤。并嘱咐院里的管事媳妇芳嫂,到厨房去说一声,给荷风苑这边送些热水。诸事安排妥当后,姜元家的起身便要告辞,舒眉带来的那帮仆妇丫鬟千恩万谢,将她们送出了院门口。
她们没走一会儿,三夫人施氏在仆妇的簇拥下,连夜赶来看望姨甥女了。
“都安置妥当了吧?!缺什么派丫鬟跟姨母说,千万别客气!”施氏扶起向自己行礼的舒眉,把她拉到旁边锦榻上坐下。
舒眉起身恭敬地答道:“世子夫人派的人安排得很是周到,谢谢姨母的关心。”
“跟姨母还客气啥?!你母亲不在了,就当我是你亲娘也未尝不可。”三夫人按下她,眼里不知什么时候起,噙满了泪水。“……想不到她来齐府告辞,咱们姐妹竟成了永别……”一语未毕,眼泪再也止不住,顺着她白玉般的脸颊流了下来。
自从娘亲过世后,再没亲近的长辈跟她提起过生母。舒眉忍不住泪盈于睫。想起这些年来的孤独和委屈,扑倒在姨母怀里,尽情地倾洒了一番。
最后,还是施嬷嬷在旁劝慰,三夫人这才扶起甥女,帮着她擦干腮边的泪滴。随后便问起舒眉在岭南的生活。当听到父女俩相依为命的那些经历,施氏忍不住又唏嘘起来。正在此时,去厨房取热水的人跟着芳嫂回来了。
“小姐,厨房的黄妈妈派人给您送水来了。要不奴婢先伺候您趁热沐浴吧?!”雨润大大咧咧地冲着里屋喊道。
难为情地瞟了姨母一眼,舒眉嘴上嗫嚅着:“乡野长大的。不是太懂规矩,姨母不要见怪。”
施氏哈哈一笑,不以为意:“姨母知道,这些年你们过得艰难,”说着。她扫了眼雨润。想起此番来意,“奴婢呢!最重要是忠心,跟主子心往一块想,劲儿朝一处使。其它的,慢慢调教便是。”
说着,她便从外头唤出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长得浓眉大眼,身着翠色比甲,下面套了条碎花长裙。
三夫人跟舒眉解释:“姨母特意从陪房里挑名丫头,算是施府的家生子了。这里的规矩她都熟,送与你贴身使唤!省得到齐府了你过得不习惯。”
舒眉连忙起身推辞。三夫人也不理她,扭过头来问那丫鬟:“碧玺,把你留下伺候表小姐,可还愿意?!”
那名叫碧玺的丫头连连点头,跪到舒眉跟前便来叩认新主。
“以后你便是舒儿的贴身婢女了,卖身契我交由施嬷嬷收着。”三夫人嘱咐完毕,便向甥女介绍,“这丫头的母亲是从施府出来的老人,跟在你身边伺候,姨母也放心一些。”
舒眉点头道谢,三夫人见状扭过头去,嘱咐那丫头:“从今往后,你要像伺候我一样,伺候表小姐。到了年纪她自然会为你配一户好人家。”
碧玺连连谢恩。
三夫人交待完毕,便把舒眉推进了净室,自己则守在外头,说是跟施嬷嬷还有几句话要交待。
舒眉不疑有它,跟着雨润就进了净室。
……
烛花爆裂,人影摇曳,荷风苑内堂传来低泣和唏嘘的声音。
舒眉从净室时出来,抬头便望见久别重逢的那两人,泪眼婆娑的样子。
“……太太临走前,将小小姐交到老奴手里,再三叮嘱说要好好替她照顾,就是嫁了人也要跟着……可怜小小姐哭得喘不过气,跟着就大病了一场……”
三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悲声说道:“来京里就好了……如今养在我身边,总归比呆在继母跟前强。”
这些话听到舒眉耳里,她眼眶里也涌上了泪水,忍不住跨步上前,轻轻唤了声“姨母!”
见甥女出来了,三夫人朝对面使了个眼色。施嬷嬷脸上肃起,在杌子上挪了挪,颇不自在的样子。
舒眉心里起起疑,总觉得眼前两人,神色有几分古怪,好像有何事瞒着,不欲让她知晓似的。
见甥女面露狐疑,三夫人嘴角扬起笑容,没让她继续下去,便把人招呼过去了。
舒眉轻手轻脚走到姨母跟前,在旁边的锦杌上坐下了。三夫人拉起她的小手,亲切地说道:“听到你们在瓜洲落了水,姨母担心得不行。受了不小惊吓吧?!”
忆起当时在水中的情景,舒眉不禁动容,那种绝望的记忆,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望见大姨母眼眸里疼惜的神色,舒眉觉得不该再提这些,反过来安慰施氏:“昏过去之时很害怕,醒来后便没觉得什么了。姨母不必挂怀!”
三夫人将她一把搂到怀里,像安抚婴儿般轻拍她的后背,说道:“定是你母亲地下保佑。别怕!进京就好了,姨母别的保证不了,安稳还是可以保证的。”
舒眉乖觉地点了点头。
三夫人走后,施嬷嬷找来刚派到这里的碧玺,跟她问起荷风苑仆妇的情况。
“以前荷风苑是客院,平日里不开火的。现在管小厨房的邱嬷嬷,是太夫人院子里的老人。说起来,霁月堂的老人不多了。老祖宗把她拔给小姐,可见她老人家没把您当外人看。”
舒眉受宠若惊,连声说了几句感谢晏老太君的话。
“至于芳嫂,原先是跟在世子爷身边贴身侍候的。自从嫁了人成管事媳妇后,一直在国公夫人院子里当差。”碧玺又将荷风苑里管事媳妇芳嫂,给介绍了一遍。
施嬷嬷睃了自家小姐一眼,言外之意是,看吧!太夫人和夫人对你都礼遇有加。
舒眉想起落水一事,觉得文家的仇人可能性比较大。遂放下心事,打算在齐府的荷风苑安心住下来。
把碧玺和雨润打发回去休息后,舒眉躺在床榻上,思维飘得很远。想起在岭南的生活,她不由轻叹一声。
自由而快活的日子,将离她越来越遥远了。不知爹爹什么时候上京,离开了三个多月,怪想念他们的。也不知母亲生了没有?是弟弟还是妹妹?
想着,想着,她便这样睡了过去。
清晨,舒眉带着施嬷嬷和雨润,还有姨母赐给她的丫鬟碧玺,去霁月堂给太夫人请安。
她们走到湖边小道快拐弯的时候,便听到林子那头有人在窃窃私语。
“……昨晚老太君病了,连夜请了太医。早上才睡下呢!”
“怎么病的?昨儿不是好好的吗?现在天气又不冷。”
“没人说得清楚,兴许想念三老爷吧!听说,他过年都回不来了。”
“瞎说!这消息又不是昨儿个才知道。”
“要不,就是愁没重孙抱愁的。世子爷成亲都八年了,还没自己的子嗣。这……”
“秋蝉不是怀上了嘛!过不了几个月,差不多就可生下来了。”
“毕竟不是嫡出的!”
“嫡出的哪会这么容易,听说……很久没进丹露苑了。”
“嘘!小声一点。这里虽没什么人来,可听说昨晚有人搬进去了。以后,咱们换个地方交货。对了,这回,霁月堂兴许又要撵人了。能不能托人找姜妈妈说说,让我那二丫头顶上。她手脚麻利,为人又老实,老夫人肯定喜欢。”
“那儿可不是好呆的地儿,都撵好了几拔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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