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新娘子真是秣陵府人氏?可知道叫什么?”
“听说是秣陵府人氏,一看便是城里人,只有城里人才会长得这般漂亮,至于姓名便不晓得了!”猎户摇摇头,他看了看天sè,感觉有些耽误了时间,赶紧道:“大雪封路不好走,老汉还要赶到县城将山货买掉,更要在天黑前赶回来,耽误不得了,这位小哥,请了!”
猎户赶着牛车重新上路了。吕杨看着牛车远去,心里头仿佛有一块大石头堵着,似乎有不好的预感,脸上越发yīn沉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这怎么可能?”吕杨摇摇头,将不切实际的念头驱赶出脑海。
走入村庄,吕杨神识展开,悄悄感受黄道蕴之气息,陡然,一股熟悉的气息从附近一个院落传出来。
“在那里!”吕杨欣喜,连忙走过去,只见院门外挂着“韩宅”的匾额,门户上,还粘贴着喜庆的大喜字,显然这户人家刚刚办了喜事。吕杨站在门外,隔着虚掩的门,看到黄道蕴身穿粗布麻衣,手里拿着一小碗糠,正在院中喂着鸭子。
吕杨脑袋里边仿佛打了一个震雷,轰隆一声,思绪一片空白。
好半晌,吕杨才缓过气来,他退开来,转到路边,两个村妇从路边经过,看到吕杨,不禁有些jǐng惕。
吕杨平揖道:“两位大姐,这边可是韩秀才的家?”
“正是!”其中一位村妇点头,听到是来拜访韩家,两人jǐng惕之心稍去,“小哥是要拜访韩秀才吧?”
吕杨摇摇头,道:“我是来找韩秀才的媳妇!”
两个村妇顿时露出古怪之sè,“小哥是韩秀才媳妇的亲戚?”
吕杨不置可否。
一直闭口不言的村妇感觉有异,连忙扯扯另一人的衣袖,两人顿时闭口不言了,仿佛十分忌讳。
吕杨连忙从袖中掏出两锭银元宝,一把塞在两人手里,笑道:“还请两位大姐借一步说话!”
“那好,有啥你便问吧!”两个村妇喜笑颜开,这两锭纹银,成sè十足,是标准的银锭,足足有六两重,对于她们来说,可以维持一年的家用。
吕杨走到偏僻处,问道:“我只想知道,刚才在院中的可是韩秀才的媳妇?”
“正是!”村妇道。吕杨心纠了一下,有一种撕心裂肺的剧痛。
“那韩秀才媳妇嫁入韩家,过得可好?”吕杨又问。
两人对视一眼,yù言又止。吕杨连忙再拿出两锭纹银,塞到了两人手里,说道:“还请相告,我要听实话!”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两个村妇仿佛豁出去了,再也没有任何犹豫,道:“自然过得不好,小哥你是不知道,那韩家的母女都不是个东西,哎呀,说起来那韩秀才的小媳妇真是命歹,天仙模样的人儿怎么偏偏嫁到了韩家?”
“怎么回事,说仔细了!”吕杨已经yīn沉下来。
村妇连忙道:“是是是,其实韩秀才那老娘和妹妹韩喜梅不是个东西,我听说前两个月喜梅勾搭上的汉子突然跑了,还把新媳妇带过来的一千多两银子的嫁妆都卷跑了,真是惨呀!”
“秀才那老娘和喜梅哭天抢地,稍有不顺心便对新媳妇破口责骂,那话真是难听死了,现在好了,韩家又穷了,听说还卖了两亩地,才勉强能够过活,可惜了,新媳妇对着姑婆二人伺候着,姑婆二人还不满意,听说还没收了新媳妇的首饰,拿到城里变卖,全都给那位游学神都的韩秀才寄过去……”
吕杨微微一震,皱眉道:“秀才游学,听说有程仪可拿,哪里会缺银子?只要不是逛勾栏瓦舍,大鱼大肉,养活自己是足够了!”
“那可不?只是听说那秀才逛窑子,玩女人,在神都可神气了,可以说一掷千金,在酒楼上吟诗作赋,结交的都是有权有势人家的公子、小姐,连娶了小媳妇都不愿意回来!”村妇活灵活现将知道的全都抖出来,大多都是韩家的丑事。
吕杨听着听着,脸sè变得铁青,虽说这两个村妇的话不能全信,但是黄道蕴活得怎么样,可想而知。
想起当初自己一介穷小子,第一次到吕丘县清阳别居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个时候的黄道蕴,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冰雪聪明,而后一同求学,不知不觉早已经相濡以沫,相互爱慕。
奈何突遇惊变,原本已经定了婚约的人突然假死,而且隐姓埋名嫁到这么一个穷门小户来受苦受难?
看到吕杨吃人的表情,两个村妇赶紧走。吕杨叹息一声,闭上眼睛,定了一会神,这才重新睁开眼眸,眼中的愤怒和伤痛已经消失不见,仿佛是被心光镇压住了。
自从进入真知求鉴石塔修行,吕杨才体会到七情六yù对于圣道修行的影响,可以说,道业越高,七情六yù对于道业的影响就越大,所以,圣人教导学徒们能够降住自己的心猿意马,若是降住了,心无挂碍,道业自然勇猛jīng进,降不住,那就永远沉沦在世俗的七情六yù里,挣脱不出,无法达到更高的道业。
是以,吕杨一向在努力降服自己的心猿意马,首先要从降服自己的愤怒和悲伤开始,做到真正的清净。
有的时候,吕杨甚至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人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以此获得超拔一个世界之上的心念,虽然那只是虚假的超拔,但是偶尔也能够为吕杨带来帮助。譬如现在,吕杨便迅速降服住了自己的愤怒和悲伤。
吕杨再次走到韩家门前,隔着门缝,可窥见一二。只听里面一个糟婆子怒骂道:“你这个小贱人,白吃饭了,怎么连几只鸭都喂不好,看看,你看看,到底丢了多少鸭食,鸭子已经吃饱就不要丢了,这地上的都浪费了,赶快给我捡起来,听到没有!”
黄道蕴一言不发,俯身将地上的糠捡起来,小心翼翼放回碗里。
这时候,小姑韩喜梅从厨房走出来,恶狠狠瞪了黄道蕴一眼,啐了一口,讽刺道:“我说娘,我看你不要老是骂大嫂了,无论你怎么骂,她都是一副唯唯诺诺无动于衷的样子,可见她的脸皮是多么的厚,或许在她的心里,她还是看不起咱们,认为咱们都是乡下没有见识的女人,不值得跟咱们计较!”
“她敢?”韩母大怒叫道,然后盯着黄道蕴的脸,厉声道:“媳妇,你真是怎么想我这个婆婆和小姑的?”
“没有!”黄道蕴摇摇头,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沉静如水。
这样的表情似乎让小姑更加气愤了,她仿佛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道:“看看,看看,我说娘啊,这是什么表情?这小贱人就是看不起咱们,她也不想想,她还当自己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不过就是一只破鞋,除了咱们那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哥哥,谁还会大慈大悲不计较捡一只破鞋?!”
吕杨看到,黄道蕴听了小姑的话,单薄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没有一句顶撞之言。
吕杨看到,黄道蕴身穿一身粗布,这是吕杨从来无法想象的,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自己那个师姐,总是穿着上好的衣裳,与粗布麻衣绝缘。而且她现在正在干着粗活,这也是吕杨没有见过的,在他的印象中,师姐读书明理,习的是礼乐shè御书数,曾几何时,要做粗活,这是一个有秀才功名的女子应该做的事吗?
一个秀才功名的女子,应该是全九州读书人人人仰慕倾倒的对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遭受无与伦比的屈辱和责骂。
黄道蕴白皙的脸颊上有一丝红痕,袖子在这大冬天的天气里挽起来,露出白皙的小手臂,手上还沾着冷水和糠渣,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表情。
吕杨更是从来没有见过师姐有过这种表情,一瞬间,吕杨盯着韩母母女,眼睛里暴起凌厉的光芒,那是真正的杀机,吕杨恨不得冲进去,将二人立即杀死。
或许是感应到什么,韩母和小姑子齐齐打了个哆嗦,感觉很冷很冷,小姑子撇嘴道:“冷死了,这鬼天气,成心不让人活了,这破鞋,嫁到咱们家来,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小姑子走进屋里,韩母也是训斥几句,转身进屋烤火取暖去了。
黄道蕴站在院中,冰天雪地的,她仰着头,一双眼睛没有任何光彩,只是这么看着天空,也不知在看着什么。
吕杨叹息一声,缓缓推开门。
黄道蕴心有所感,转过头看了吕杨一眼,露出一丝苦涩,好一会才道:“原来是师弟,你果然还是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找到这里来的!”
黄道蕴走过来,平静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还是到外边说话!”
也不等吕杨有所反应,她已经率先走出院子,往村外的雪地走去,吕杨一言不发,跟在身后,一度嘴唇动了动,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黄道蕴在雪地中走了一会,停下,转头看着吕杨,眼中多了一丝光彩,仿佛刚才姑婆的喝骂已经远离她而去,那个自信、曾经拥有光彩的表情才重新挂在脸sè,虽然这仅仅只是暂时的,但也能够让吕杨找到曾经的熟悉。
良久,吕杨重重的叹息一声,道:“师姐,你这是何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