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外头,红绸灯笼被风雨吹的摇摇晃晃。
颂安攥着手在门前候着,往常姑娘读书练字,除了寒冬腊月实在冷的受不住,她也常在这站,生怕搅了姑娘的清静,门半掩了,里面挂了张布帘子,有个甚事说上声就听的见。
顾青竹反映过来便想起身,可动了两下,肩头好似被压着块山石,腿上怎么施力都直不了身,刚回过头,只听沈昙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动,我可不想明日一走,你先受寒病在床上。”
低哑的嗓音灌进耳廓里,加上口中呼之而来的热气,撩的顾青竹半张脸发烫,许是忽然听闻沈昙要走,‘我自己来’四个字卡在她喉咙里半天说不出,脑袋里各种礼仪教条想了个遍,身上反而卸下力道,柔顺安静的呆着任凭他忙活。
“不过我们此行弃车骑马,倒带不了太多。”沈昙笑着道:“我来其实是想与青竹道个别,之前的话借口罢了。”
“哪里还有拆自己台拆的理直气壮?”顾青竹咬唇笑了笑。
她看得出沈昙待自己有几分特别,但每每往深处想时,又会记起他好男风的流言,她未结识过那种人,道听途说知道那样的郎君对女子是不大避讳的,反倒见到心神向往的男子多束手束脚。
沈昙目光落在她脑后羊脂玉般的脖颈上,温润白皙,好像还能闻到皂荚独特的清香气儿,擦头发的手顿了下,才缓缓的挑了眉:“我啊。”
顾青竹乱了心绪,不禁暗暗自我批判一番,这显然不是拉家常说杂话的时机,轻轻咳嗽两声,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饮了口,差开话题问道:“沈大哥要走那一路?”
小路通行不便,遇山盘山,遇水涉水,瞧着能省点路程,可走起来便觉崎岖难行,所以从开封府至泸州多选两条商道,其一先南下荆门再转泸州,其二是途径京兆府先西行再往南走。眼下虽值盛世,各地安定平和,但总有些地方比他处多生事端,陕西路便是如此。
“我二伯尚在驻军,既然去了泸州,免不了顺路看看他。”沈昙手力大,没多大会儿,她发间的水汽被擦的不剩什么,然后抽开棉帕子坦然自若的置在一边的桌面上,抬手又倒了盏茶将顾青竹手里微凉的换掉:“大概月底到泸州。”
眼下月初,顾青竹掐指算了下,这么长的路半月要走完,中间再在陕西路军停顿两天,剩余的日子披星戴月日日狂奔才行得通。
她蹙蹙眉,不踏实道:“我听闻京兆府附近很不安生,山匪路贼到处出没,商道也好不了多少,你途中可要多注意些,真碰见的话大不了破财消灾,俗话说强龙压不得地头蛇,千万莫要硬碰硬的来。”
沈昙在陕西路断断续续呆了两年,跟沈原出门见识过的人可谓鱼龙混杂,稍微有点眼界的匪徒都不敢把主意打到他头上,至于其他不成气候的,真遇见就是太岁头上动土,活该他们倒霉了,凭他一人战上十个八个不成问题,何况身边还跟着也会功夫的沈靖和商陆。
所以诸类问题真没考虑过,沈昙被一本正经叮嘱的笑出声:“可我没财物傍身的话,又该怎样?”
“出门在外怎么能短了银子。”顾青竹不可思议的瞪着他,以为行李能不备,但有条件银票碎银定要带足的,在外事事难,于是扁了扁嘴道:“你莫要诓我。”
“财不外露。”沈昙摇头,这里头学问大着呢,别说深闺小姐不懂其中关键,就是城中时常出门的公子少爷,扔出去历练也要吃够苦头:“有车队人马的话,招摇点儿无妨,但三两人结伴,别说银票,摸出个整元宝都可能召来无妄之灾。”
“是我想的简单了。”顾青竹略略琢磨下,明白几分,有些姑娘家爱面子,有错也得强撑着不输口舌,但她却是极善于听取意见的人儿,当即知错就改的道:“沈大哥说得对,原本想着别的没甚拿,麻烦你捎些银票给我爹爹,如此说来还是不要涉那个险了。”
沈昙噎了噎,若非看她眸子亮的灼人,没半点揶揄之色,都要怀疑这机灵鬼是在将自己一军,于是抚额道:“这忙如果再帮不上,岂不是有亏于顾氏弟子身份?”
这下轮到顾青竹迷惑了,一会儿能一会儿不能的,到底如何是好?
沈昙看着她眼中满满的好奇,解释说:“我有昌隆银号的户头,凡经过之处都可取现银,不过手续繁杂些,用还是可以用的,到泸州直接换好委托商队送到你父亲手中。”
原先有几家金银铺子接兑换钱物的活儿,只是各地分号太少,近两年隆昌银号异军突起,东家从前是做盐商的,身家都难估计,眼下差不多大小的镇上都开了分号,不过为着经营方便,大多数是府内流通,沈昙的户头能在那么老远的泸州用,却是少之又少的。
顾青竹点头一笑,知道再打听就刨根问人家门路了,想唤来颂安拿银子出来,三房庶务如今由她管着,少不得留点金银存在库里,沈昙一听,拉了她往身边一带,皱眉不大高兴的说:“咱们之间,用得如此虚礼见外?”
因着脚下没站稳,她居然顺势被带到沈昙怀间,手腕被紧固着,隔着衣裳隐隐能感觉到掌心的热力。
两人目光对视均是一愣,直到颂安撩起布帘子进门,沈昙听闻脚步声的瞬间松开了手,顾青竹赶忙从他胸前站直身子,如同被蜜蜂蜇了般跳的老远。
颂安福了福身道:“姑娘是添茶还是有别的事儿?”
顾青竹垂首,想张嘴说话,可心里头扑通通直跳腾,半个字也说不出,另一只手下意识的抚上刚被他握过的手腕,妄想能平复下心神。
“青竹想拿些药贴托我带给顾大人。”沈昙扫了她一眼,嘴边淡淡笑着说:“时辰有些晚了,麻烦快些备好。”
颂安一听,恍然悟了沈大公子这么晚来的原因,顾同山腰间受过伤,逢阴雨天容易犯疼,当初走得紧,药膏子只剩两盒,能拿的俱拿了,现下谷雨时节,宜宾那地方比开封府湿热的多,确实应该再送些。
“公子稍等片刻,婢子马上打点妥。”颂安出去又把颂平喊来伺候茶水,这才放心走了。
顾青竹被李盛唐突过后,最近夜里睡的极轻,李氏特意差人从庄上引来头产奶的母牛,每日挤了鲜奶,睡前热给她喝,颂平才从厨房端了来,在程府吃宴用的少,晚膳又是在老祖宗那里,担心她没饱肚子,再里面还打了个荷包蛋。
“姑娘快趁热。”颂平小心的把碗放在桌上,沈昙那边也没落下:“公子也是,外头雨大用点儿能暖身子。”
沈昙未推辞,拿了勺子喝的自然,顾青竹迟疑了会儿方又坐下。
经此一遭,沈昙并不十分确定的心思真正定了下来。
生于魏国公府,他当不得单单纸上谈兵的文官,日后封官入朝少不了各地奔波涉险,顾青竹嫁于他,就得提心吊胆常伴,所以情知已久,一直在踌躇不前。但佳人难得,只要顾青竹愿意,他总不介意护她永世无忧。
心甘情愿是来得不易,沈昙心想,总有办法让她愿意了。
颂安抱来包袱,药贴用牛皮纸紧紧裹上两层防潮,再拿绳子捆了,顾青竹送沈昙出听竹苑,长长的竹林道好像一眼望不到头。
“等着我回来。”沈昙临行前到底没放过她,生怕顾青竹不开窍似地,弯着唇吐出几字:“到时候有要事相谈。”
******
这夜,顾青竹睡的更不踏实了,晨里睁开眼,外头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外间的窗户留出个小缝,却没有半丝风吹进来。
睡在厢房值夜的喜乐早穿戴好,听见动静才探了脑袋询问道:“姑娘,起身罢?”
“什么时辰了?”顾青竹揉揉眼儿。
今儿往程家提亲,老祖宗说让七姑娘去她那边陪着,真忙起来好有个心细的人张罗,喜乐瞧着时候不早,推门让端盆子的小丫鬟进屋先收拾:“辰时呢,您吃了早膳要去老祖宗那儿。”
顾青竹没料到居然这么晚了,再看看窗外,想起外头还在下雨,随即不再多懒在被里,穿衣洗漱没用多久,喝下碗豆粥垫个底儿便去了长松苑。
老太君起的最早,坐着在看拟好的婚贴,大红烫金的纸上,顾家大爷亲手写的字,他的字连圣人都不止一次的夸赞过,到老太君眼前,却被寻出许多毛病。
“这回挺好。”老太君终于点头首肯,可瞧了眼儿另外几张空帖,指了张镶边的问说:“老大媳妇,那帖子的花样是不是更大方些?”
李氏哭笑不得的走上前,轻抚着老太君的胳膊劝道:“母亲便别挑了,您老手头这张就是最合适的,管家干等着咱们东西往付老太太府上送呢,这再到程家又不知什么时候了。”
老太君不放心,见顾青竹到了,笑着把她招呼到身旁:“青竹丫头眼力好,帮祖母把把关。”
顾青竹看着拎着笔等老半天的大伯,忍不住笑一声:“您不用担心,独大伯这手千金难买的字,随便张红纸就能写出天下第一的婚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