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节对于未出阁的姑娘来说,可算得一年中除了元宵节,唯二欢喜的节日。
在汴梁城,从七月初街上就有了乞巧市,潘楼街彩旗招展,逛市的人群摩肩接踵,香粉珠花、玉钗彩缕无一不全,家里幼童也会得到几个磨喝乐,胖吞吞的一个小泥偶,手中拿着枝荷叶。闺秀们更是闲不住,约上几位手帕交到府中‘拜织女’,茶水香果断免不了的,再剪来鲜花插在瓶中,焚香礼拜后,传说若是传到天上仙人的耳中,便能嫁个如意郎君。
顾青竹不爱出门,但乞巧这日子,仍和其他闺秀一样要到城中尽兴赏玩一番。
她抿嘴一笑,也还了个礼:“得沈大哥的如此礼遇,我若推辞,岂不是显得不知趣了?”
“此言差矣。”沈昙偏想学那翩翩有礼的儒生,摇着食指,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说:“青竹不愿的话,咱们就在这院中举杯对月也是乐趣。”
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顾青竹对京兆府乡俗有些向往,可却不明白为何舍近而求远,所以将疑问道了出来:“只是,这里的乞巧市莫非不在城内?”
见她同意,沈昙胸中一畅,顿觉连日骑马赶路得疲累一扫而光,卖起关子道:“自然是在城内,不过我带你去的地方,可比这儿好上数倍。”
顾青竹一听果然被勾起兴致,谦虚请教着城外到底是怎个好法,而他却止了话匣子,无论再问什么,都是副老神在在的模样,随后帮着她们从打来井水,不嫌麻烦的蹲在地上洗起李子来。
京兆府离边境较近,来往商客沿街买卖互易,这人多了,各种事情随之而来,即使没那大案,鸡毛小事都够府衙里头的大人忙的脚不沾地,偶尔再从西边来些蛮子搅合一通,怎能不头疼。是以从圣人亲政后,便拨了驻军常年在城外郊地扎营训兵,训个三月半年送别的地方历练,在外久的队伍,过个一两年也能轮着回到京兆府,得个休整的日子。
沈原就是近两年被反调至这里,成为附近方圆几百里的实权最大的官儿,随意挥挥手能踏平一个山头。
这夜,沈原骑马从城外军营赶到客栈,戎装都没换下,身后跟着五六个兵将,也各个腰背结实满身的气魄。相形之下,站在门前迎接的沈昙,面如冠玉身姿俊美,真真儿玉树临风。
“又想求我办什么?”沈原粗眉大眼,皮肤被西北的大风烈日晒的黝黑发亮,额角有道拇指长短的红疤,稍微皱起眉头,显得整个脸儿有些许狰狞:“你这兔崽子无利不起早,站的倒是挺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过先说好,秋闱给我乖乖回去参试,没得商量。”
“四叔英明。”沈昙笑一声,随着沈原脚步跟着,微微斜了眼那几位兵将,他们便很有眼色的牵着沈原的战马,往客栈马厩里栓马去了:“我可没胆子打旷考的主意。”
沈原牵起一边儿嘴角,冷笑了声:“你没胆?你胆子敢再涨点儿,老天都能被你捅个窟窿!早先说的清清楚楚,对付了冯天富就好好跟着二爷读书,那酒囊饭袋能费你多少神?你倒是好,连宜宾的祸事都能偷摸插上手!”
顾同山在宜宾遇山崩,牵扯极多,其中暗暗指向朝中几位要员,沈原在得知后,头个反应便是嘱咐自家侄子不可轻举妄动,初生牛犊不怕虎是好,但也要分个时候,结果不说倒罢,说完了人家从明面转到暗地里,摸出点眉目才传信而来,称是‘偶得之’。
而沈昙心内想的却是,顾二爷是师父的胞弟,这以后更是变成了岳丈,遭人暗算,他这做人女婿的岂有视而不见之理?
“四叔息怒,宜宾之事确实凑巧了。”沈昙面不改色的胡诌道:“兔子既自己撞上来,光看不逮,不合适吧?”
沈原瞪着他哼笑许久,显然不信这鬼话,可客栈终究不是深聊的地方,于是伸出两指对着他道:“此事便先算了,下次再犯,有的是方法整治你,赶紧说正事。”
沈昙立刻换了副样子,顺杆子爬的虚心接受,而后双手抱拳,作揖道:“劳烦四叔和顾大人好言相说,侄子欲娶顾七姑娘为妻。”
“......”沈原觉得今日似乎操练多了,连耳朵都不大好使,用小指往耳中掏了掏,不确定的又问一遍:“你方才让我和顾大人讲甚?”
“我要娶顾七姑娘。”沈昙淡笑着和他对视,那副表情再认真不过。
沈原把这几个字颠来覆去的努力消化半晌,若论感情,沈昙自小跟在他身边长大,甚至比自己儿子都亲,猛地说要娶妻,怎能不诧异?特别他之前还信誓旦旦的嫌弃说,汴梁闺秀俱是碰不得的瓷娃娃,半点儿不会有兴趣。
“真的?”沈原不大放心,复而上下打量了他:“我记得哪个口吐狂言,要半辈子纵横沙场四海为家,娶妻生子就是在你头上套了金箍的。”
沈昙噎了下,类似的话说过不假,但谁能没年少轻狂的时候,是以理直气壮的扬眉反击道:“这话我听得耳熟,早几年似乎在家中听到您和祖母说起过。”
“好啊,敢挤兑四叔了?”沈昙勃然大怒,抬起一掌便落在他肩膀上,沈昙臂膀的伤还有隐痛,吃下那么大力,不禁疼的微微变了脸色。
沈原脸色一肃,卸了力道摸了摸他肩膀:“怎么伤的?”
“意外。”沈昙笑着将缘由略略讲过,然后催促道:“顾伯父在楼上等的久了,我陪您先过去。”
沈原点点头,以自家侄子的脾性眼光,看中的闺秀定不一般,而且汴梁顾家又是一等一的世家,这让他之前的隐忧尽扫而光。
要知道,他可头疼着沈昙打算一鸣惊人,看上个舞刀弄枪的姑娘带回府。
子女婚姻大事,按理多是由夫人之间相互探探口风,成的话欢喜一场,不成也没甚干系,互相多走动,也算成全番人情。到顾青竹这,家中生母去世,给父亲提倒合情理,沈原嘴上说的再厉,心里头对于侄子的评价却高的很,以为他相中的姑娘,必须板儿上钉钉的满意,错不了。
而魏国公府那边,沈原想都不必想,反对的话概不会有。
顾同山听罢稍稍惊讶,这段日子沈昙在他面前已表现出几分意愿,但却想不到,还未回京,这事情便从沈家四爷口中道出来。
沈原说完,便笑着道:“那小子怕是有些心急,顾大人却无需理会,该考验察看的,均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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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巧节。
西北天气干热,入夏未曾下几场雨,顾青竹早晨被渴醒才睁了眼儿,推了推身上盖的丝被,坐起身呆愣了会,摸到床头放的茶壶,为自己倒了杯水。
出门在外,她便撤了值夜的规矩,事必躬亲,此时窗外传来阵呼呼棍棒交杂的声音,顾青竹侧耳听了会儿,披着件长衫下床,踩着绣鞋来到窗前,顺着开了半扇。
客栈小院布置清雅,石墙上头爬满绿藤,青油油的铺了半个院墙,隔着几步,青砖围出个花圃,里头种这许多不知名的花草,一大株草金铃正迎晨开的瑰丽。
沈昙穿着身青布衫在院中舞刀,手间大刀竖起在地上竟有一人多高,如此寒光重器,被他轻而易举的提起来,在空中翻飞不停。
顾青竹看的瞠目,*说起过沈公子练的是偃月刀,她也曾见过人用,但却与眼前这个差太多。
她小心的掩着身子,借着窗缝看过半天,直到颂平端着铜盆进门也未发觉。
“姑娘瞧什么呢?”颂平将手中的水盆放在架子上。
这一声可谓平地惊雷,顾青竹猛然回了神,见是颂平,松了口气道:“怎么没听见敲门。”
“隔壁怕都能听见动静了,您没个声音,我还以为在睡着,便自己先进来的。”颂平把布巾展了展,先放进水中泡着,满脸莫名的道:“外头可是有什么?”
顾青竹窘着摇了头:“我想瞧瞧今儿天气罢了。”
趁颂平转身的功夫,她忙手忙脚的想要先关上窗,哪知下面人轻轻笑了声,声音并不大,却仿佛直直钻进她耳朵一般,不由自主的扭头又望了一眼。
沈昙抬头笑看着她,手里的偃月刀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指尖掐着两朵草金铃,大约是雪青色的。只见他掐花的那只手慢慢抬起,顾青竹心尖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忘记合窗户,有几分呆呆的盯着他的举动。
手起,手落。
那花被他抛了出来,居然分毫不差的落在顾青竹面前的窗棱上头,花瓣中夹着些许露珠,晨风拂过,打了两个滚儿方才停下。
顾青竹以为,这年乞巧,怕是能过的永生难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