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识不久,但也有的默契,从不随意议论评判对方私事儿,赵怀信一直知他在处理男女之事上头,与自己并非一类人,可如此赤条条的把那层纸捅破,是他万没有料到的。
更为恼人的是沈昙言语间坦坦荡荡,笑容诚挚,甚至刚落下话音儿,转身又颇为殷勤的给他削了半碟子羊肉,真个像是亲兄弟之间推心置腹,你若当真,反而让人觉得小肚鸡肠一般。
“如此说来。”赵怀信自诩宰相肚里好撑船,于酒上已失了些体面,再不能被他那三言两语轻易影响了去,是以目光不动,淡淡笑了笑:“你我二人所想却不谋而合了。”说完,修长的手指直接夹起肉片,缓缓送入口中,楞是将大西北手抓食肉的豪放吃法,做出了几分勋贵架势。
沈昙心里头自然不意外,从顾青竹匣子里放的那叠引荐涵便可猜得,更大有一竿子捅破到底的气势,思索片刻,半真半假的笑着提醒道:“怀信兄素来善于识人,该知道青竹性子虽温吞,但不是能随意糊弄的闺秀,你先前流连花丛,莫不要把她也当成了那丛中一朵。”
赵怀信闻言一顿,拎起小碟边儿的帕子慢条斯理的擦着手指,脸上笑意也渐渐淡下来:“我并非不知分寸之人,你倒是多虑了。”
两人互看一眼,从对方眼中均品出了势在必得的意味。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闺秀有个把人追不稀罕,自家姑娘多有人打听,婚事握在手里便多些主动,说出去俱是添光彩的事儿。但定亲前若传出哪家姑娘私下与男人应了婚,决计不是什么好名声了,沈昙深知这点,所以在正式上门去顾府求亲前,顾青竹和他情投意合这事,无论如何不能从他口里吐出的。
只要不被人抓住把柄,暗地里用法子逼迫人激流勇退,却是可取。
于是他看似纠结的蹙了眉,半晌没有言语,摸着酒囊再慢慢喝上几口,喉头滚动间,烈酒下肚,望着面前的篝火喟叹道:“君子成人之美,可惜我生平动心属意的女子只这一个,便能不做那劳什子的君子了,咱们兄弟一场,惭愧惭愧。”
话毕,沈昙又复而一叹,好像真的胜券在握,发自肺腑对不住他一般。
赵怀信则快被他装模作样的架势气笑了,哪个想让他成人之美?堂堂赵三公子,别的不说,论起讨女人欢心决计不会妄自菲薄,怎能还稀罕他礼让不成!
“沈兄先别忙惭愧。”赵怀信向来不屑口舌之争,可被沈昙一而再再而三的寻不痛快,再好的脾气也要争一争了:“鹿死谁手还未曾知。”
沈昙面色一肃,指责道:“青竹好端端的姑娘,如何能以鹿为喻?你我可不是玩儿那猎手追逐的把戏。”
“......”赵怀信舌尖抵齿,后槽牙都快磨出了声,胸中郁气上下翻腾,瞪他许久,忽而爽然大笑着拍上沈昙的肩膀:“沈兄教训的是,言语不当冒犯了七姑娘,虽并非我本意,也自当罚酒一杯。”
先前喝下的统共不足酒囊装的一半儿,只见赵怀信扬起脖子,酒顺着囊口哗哗的倒入嘴中,眼瞧着剩下的要被喝完,如此豪放之举,引的远处众位兵将频频侧目,还有甚者见他越喝越猛,大有西北铁汉的风姿,随即鼓掌助威起来。
“哟!公子好酒量!”
“干完它干完它!”
“啧。”荆越啃着手中的羊骨肉,看那斯斯文文的赵怀信竟喝的比自己还多,吓得满脑门冷汗,嘟囔道:“汴梁到底是甚风水宝地,他娘的男人各个长的好看不说,比老子都能喝,给不给爷们儿留点活儿路?”
有无活路尚且不论,只说这西北烈酒吞入腹中,赵怀信拿着的酒囊已然空空如也,面儿上辨不出分毫醉酒之态,一双眸子却亮的惊人,再看这附近天高地阔,难免生出了与沈昙尽兴比试的想法。
“好酒量。”换做其他男子,见对手抬杠般的喝酒,说不准当场要死磕上去,沈昙却抚掌赞的一声,随后自顾自吃起葡萄来。
京兆府附近种的葡萄刚刚采摘,说是早熟,其实大都泛着青色儿,吃在嘴里略有酸涩,配着烤肉却正好爽口。
凤九离他们最近,中间帮着换过两碟肉,再坐下时,故意向远处撤了几分,自家主子甚少当面锣对面鼓的和人争锋,今个儿赵怀信算得破例,且未见赢得一筹,他这做随从的只得装聋作哑。
这城外小镇以西北大营兵将家眷住的多,别处乞巧节张灯结彩,街巷中香车宝马人流如潮,小摊贩推的车上也尽是些女儿家喜欢的物什,姑娘小伙儿成群出行,买点儿果实花样尝个甜鲜,胆儿大的趁这机遇眉目传情一番,尽是些含蓄习俗。
但京兆府地与众不同,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西北百姓本就直白豪爽,这大营兵将便更荤腥不忌,见城里崇拜兵将的小姑娘甚多,偷偷溜出来赶小镇的庙会,索性摆起擂台,十八般武艺恨不得展示全了。嘴上说的倒好,以武会友,同袍切磋,实际大家目的就一个,指望着遇见慧眼识珠的小娘子,相处一番,结了那秦晋之好。
夜深,小镇大比开始了两轮,荆越早叨叨着想去,可惜恰巧赵怀信赶了来,沈昙没点头,他们一群人吃饱喝足又不好撇下人家去玩乐,唯有干巴巴坐着吹牛。
可到底不是长久事儿,当兵的每日除了吃睡,再没其他闲下来的时候,早晨鸡鸣而起,整整一天跑动操练,到这会有人实在坐不住,索性壮着胆子爬起来朝沈昙那边喊了声:“老大,我们想去活动筋骨!”
有喊头一声的,接下来七嘴八舌的便多了,沈昙这边羊肉吃的差不多,正仔细擦拭刀上的油腻,闻言抬头笑了声,挥手道:“想去就去,千万别给营里丢人。”
“开玩笑,输什么不能输面子,如果赢不了,咱们还比个球?”荆越紧了紧腰间的裤带,哼哼着带着几个人准备去摔角。
赵怀信喉间的辛辣尚未褪去,见他们动身参加大比,忽而觉得方才较量的想法有了落实之处,思忖片刻问道:“不知这镇中大比有何项目?”
“怀信兄有兴趣?只是此地大比项目庞杂。”沈昙意味深长的瞅了他一眼,缓缓将刀推进刀鞘中:“擂台比武刀棍枪剑俱可用,打到服输为止;摔角简单明了些,羽箭飞镖,绳索攀爬应有尽有,若是全没兴趣,即使自己制定规则,只要有人应战,也是能比的。”
饶是赵怀信见识不短,听他舌灿莲花般的一讲,竟比武举状元考的科目都多,而转念再想,此地军营大约走的多属野路子,能上得台面的就另当别论了。
赵怀信六艺精通,在汴梁城可是人中翘楚,当年的盛名便因骑射打下的,而沈昙在军中磨练的功夫多为战场所用,故而射箭技艺,倒可和他分一分伯仲了。
“沈兄可否赏脸与我比上一场骑射?”赵怀信搓着拇指上墨绿色的扳指,侧脸对沈昙道:“一路护送军需行的拘束,见别人放手比试,不免心痒难耐。”
沈昙将擦拭好的弯刀重新别回腰中,越过他,看了眼后头的顾青竹,眼神流连之间,十分痛快应了下来:“自当奉陪到底,不过骑马需得大场子,夜里火把不足,还是改为射箭罢!”
小兵将草鞋编的飞快,见顾青竹感兴趣,特意放慢了许多,小心翼翼观着她脸色,眉心微微一蹙,手上动作便再慢些,好让她看的清楚。
没多大会儿,顾青竹便能上手了,拿着剩余的草绳也打了个鞋底,谁知鞋面儿才勾出个头儿,那边赵怀信的声音传过来:“七姑娘,我与沈兄欲去比试一把射箭,有劳你做个评判。”
顾青竹仰着脸看他,不知好好的吃酒,如何忽然换了章程,楞了楞,但也没有多思,嘴角笑出一对儿梨涡,答应下:“好呢。”
所谓月下观美人,她衣着清雅,犹如这片天地间迎风绽开的娇花,百里生香,又是这般懵懂的模样,狠狠撞了赵怀信心尖儿,相隔数月,再见着人方觉察出自己真真是着了她的道了。
小镇中央有片圆场,早先是座小丘,四面住户围它而建,后来人多了,便有传言说,中间这独独高出来一块,看起来像座坟茔,甚不吉利,一传十十传百,听到沈原耳中,怎么都觉得不舒服,自家大营外头竖个坟头?哪个舒坦的起来?于是动动指头,拨下几百号将士,三日把它给平掉了。
眼下这地方刚好拿来做大比场地,顾青竹他们走过去时,四处人满为患,比刀枪的,比腿脚的,比摔角的,最惹眼的是西边立着个高高的架子,圆木做柱,中间一层层的横着把挂着红绸的大刀,刀刃朝上,单看上头的寒光就让人竖了汗毛。
下头有位十来岁很身子瘦小的年轻人,两个手心缠了厚厚一层粗布,在下头舒展两下腿脚,便开始攀爬那刀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