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思忖了一会儿道:“这青砖大瓦的房子在咱程家庄是数一数二的好房子,连工带料怎么也下不来百十两银子。就算一百两吧。”
父亲点点头,没说话。
六爷就开始数人头。父亲那边俩大人俩小孩儿,一目了然。程灵慧这边儿可就有些麻烦。首先,母亲是被休弃了的,不算数。再就是程灵慧是出了门子的闺女,按例也不能算数。可她要不算数,陆晓晓是哪来的?所以,六爷睁只眼,闭只眼,把她算了一个。陆晓晓算了一个。奶奶算一个。这样程灵慧这边儿就有三个人。
三比四,二娘那边儿占便宜。那妇人虽然不满,勉强没吭声。
房子、地就都按三比四的比例分开。
三十亩地,抹去零头儿,程灵慧得十二亩。二娘先挑了要房子,地就由程灵慧先挑。程灵慧自然不会客气,尽挑好地。二娘不干了,又是一通闹。
六爷出面,给程灵慧这边儿调换了两亩薄地。这才算完。
二娘要了房子,应该给程灵慧四十二两八钱银子。四十多两银子可不是小数。以二娘只进不出的性格,有她也不给。六爷看由着她闹下去,天亮这家也分不完。就做主从父亲那边的田地里划出二亩好地,折算成房价给了程灵慧。
程灵慧这时已经冷静下来了,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殚精竭虑,辛苦维持的家分崩离析,只觉得心灰意冷。对于结果已经无力争执。心里知道这样分自己是吃亏的,可也没有再说什么。
当下写了文书,程灵慧和父亲各自按了指印。六爷做为中间人,也按了指印。这份文书就算正式生效了。
二娘不等众乡邻散去,叉着腰立时就要程灵慧搬走。程灵慧二话没说,让人收拾东西,连夜搬到了村里的戏台上。四妹坐在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之间,望着家门的方向哭。程灵慧到了此时,反而眼眶发酸流不出泪来。
第二天,二姐和五妹听到消息也赶了来。姐妹几个在戏台上又哭了一回。常继文要把这一家人接到转水城去。程灵慧固执的不肯。她心里有自己的主意。她要是不给母亲扬了眉,吐了气,她就不是叫程灵慧。
她脱去裙衫,换上了旧时衣衫。腹中的孩子月份还小,再加上她身材修长,所以并不明显。别说陆晓晓看着她眼里闪闪发光,就是村里那些后来嫁进来的小媳妇,经过戏台看见她的时候都忍不住脸红。
花如烟更是瞅着空隙就往她身上沾。为此,陆晓晓很是醋意翻腾。常继文更是满肚子酸气往上冒。他现在无官一身轻,有的是闲功夫。常家又是早分了家的。他得了一座大宅子,还坐拥十万两老爹留下来的银子。就算没有皇帝的赏赐,这一辈子在转水城这个小地方,做个富贵闲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所以,这位常三爷把长子重新托付给大嫂,搬到程家庄戏台上,和程灵慧一家一起过活。
七八月的天气,在戏台上住着也不冷。就是人多眼杂的,常继文想要亲近亲近自己的妻子有些不方便。程灵慧这时也没那心思。
四妹打从见到程灵慧第一面开始就别扭。搬到戏台上后,她也没走。而是留下来照顾母亲和奶奶。程灵慧有些纳闷儿,孙兴隆不来还能说得过去。毕竟男人都要养家,许是没空。可四妹现在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怎么也不见她想孩子?
可四妹不理她,奶奶也说不清楚。只说是姐妹几个轮流照顾俩老人。现在轮到了四妹。程灵慧觉得其中透着蹊跷,可暂时也没心思想那些。眼下最主要的事是盖房子。
程灵慧嫁给常继文以前很是有些积蓄的。她又一分嫁妆没给常继文带,所以,那些积蓄还好好存在转水城的银号里。
那时候,村里谁要盖房子,有看好的空地给村长说一声就行。排地基,砌墙盖屋都是村里人帮忙,也不用给工钱,管饭就行。
程灵慧进过皇宫,住过县衙。可比一般人有见识。她憋着气要给母亲扬眉吐气。房子自然不会盖的寒酸了。她找六爷要了一块地。就在村子东边,离东沟不远。
沙溪县属于丘陵地貌,程家庄也不例外。四面环绕着小山包。不同的是,在这些山包里面又是圈深沟。假如这圈深沟里面要是灌满水,那就是一条宽大的护城河。它起的作用也和护城河一样。平常排水,万一有个不太平,可以隔断外来的威胁。这圈深沟里面凸起的平地才是程家庄坐落的地方。
因为程家庄这个特殊地形,从建庄以来,村里就没有遭过洪水。充其量就是雨水太大,泡塌房子。大水漫灌的事是不可能在这里发生的。
程家庄也极少受外来势力的威胁。因为再强悍的土匪一看这地形,加上村子周围的围墙和程家庄后生的身手,谁会没带脑子来虎嘴里拔牙?
但是,也正是因为如此,程家庄人出行很不方便。往南先过南沟,再上鏊子岭。往北先过北沟,再过金马岭,往西有西沟,往东有东沟。
东沟往东十几里,就是转水城。平常人们也从这里进出的村的多。
村子南门长着一棵老梧桐。而东沟边长着一棵老槐树。枝干虬结,有得都快碰到地面了。谁也说不清这老槐树长了多少年。
别以为程家庄在盆形地势中间突兀而起的高台上,村里就没有水。沙溪县的水资源虽然没有开州府那么丰沛,但程家庄还是有好几处泉眼的。
那泉水顺着房子底下的水道,曲曲弯弯在村里汇集成两个不大的水塘。一个在北边儿,一个在东边儿,就在老槐树旁边。北边儿那个水塘的水满了就往西流,一直留到西沟,在往南流进南溪。东边儿这个水塘的水满了也是往南流,一直流到南溪去。
程家庄的水脉分两道,北边儿一道水苦涩,东边儿那道水甜美甘冽。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程家庄坐落的方向不正。人们习惯说的南面其实偏向西南方。因此,东边这个水塘并不在正东方向,它实际位置更靠南。所以,老辈儿人叫它南水坑。对于这个名字,外村人没有不觉得奇怪的。
程灵慧选中的那块地就在南水坑边儿,离老槐树不远。足有一亩大小。
那时候,地是不缺的。盖房子的砖石木料缺。石头一般自己开石窝起,砖瓦多是自己烧。沙溪县不产木材,房梁、檩条、门窗所需的木材就需要真金白银的买。这在老百姓家里可是不菲的花销。可程灵慧憋着气呢,她把老底儿都豁上了。所以,挑了足有一亩的一块地。
本村的人手不够,还从外村请了不少人帮忙。石头、砖瓦全是掏钱买现成的。赶在农忙前,所有的地基都排好了。
等农忙一过,立刻就开始起墙。自己盖过房子的都知道。只要材料备的充足。起墙是很快的。
这边儿起着墙,那边儿木匠也没闲着。先紧着大门窗框,尤其是门框,没动手起墙以前就得打好。一般的墙出地面一层砖就得放门框,再往上就得放窗户框。
程灵慧下了血本了。这房子盖的,二尺四寸的墙,里外全是青砖。屋角的镇物全部是特别打制的小孩儿手掌大小的,天圆地方八宝钱儿。三进的院子,主屋可是有不少屋角。对于村民们来说,光这些镇钱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梁、檩、椽是北边儿来的上好红松。光一根大梁放在地上,一个成年人搂不住。
二娘眼红了,十分后悔轻易的就把程灵慧给分了出去。吵闹着要重新分家。还去和六爷闹了几回。没人搭理她,她就天天去戏台前指桑骂槐。乘人不备顺些东西回去。程灵慧也懒得和她计较。只让干活儿的人机警些就是。
她的身子有些沉重了。昔日在家的衣服已经穿不下。现在每日里穿的都是常继文的衣服。令程灵慧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是,陆晓晓的肚子在所有人都没留意的时候,竟然也悄悄的鼓了起来。看上去比程灵慧还要笨拙。
母亲为此心情很好。
她糊涂了,经常把以前和现在搞混。还以为陆晓晓就是秀雯,陆晓晓还没生,就天天念叨着,狗蛋儿,狗蛋儿的。身体也比往日好起来。
‘婆媳’两个糊涂人凑在一起,还真是让人即酸楚,又欣慰。
房子还没有盖好,天已经冷了下来。程灵慧也不再固执。带着母亲和奶奶她们回了转水城的家里。本来还有些空旷的家里,因为忽然住进许多人而充实起来。
期间孙兴隆来了一遭。他比年少时稳重了很多。见过了奶奶和母亲,在外院儿和常继文说了一会儿话,就带着四妹回去了。
程灵慧还住在原来的屋子。她没忘记陆晓晓的真实身份。本来要把她安排在自己隔壁。可陆晓晓不干,她以为自己来常家,是暂时借住到亲戚家。而且,她和母亲的关系很好。‘婆媳’俩不愿意分开。就和母亲、奶奶,住到了后院儿。
常继文的四个妾仍旧住在侧院,没有动。
快一年不见,常之洲好像一夜之间长成了大孩子。只是,一直由生母照顾的关雎和程灵慧疏远了。小姑娘看程灵慧的样子,脸上挂着笑,眼里却有几分疏离。
程灵慧终于回来了,最高兴的就是常继文。他虽然一直在程家庄帮忙,可那里人多眼杂的,又是住在戏台上。很是不方便。
吃过晚饭,他往床上一躺,长长舒了一口气:“回家真好。”常家分家的时候他不在。这个家他直到现在才有了点感觉。
常之洲从门外探进头,望着屋里的程灵慧,叫了一声:“娘。”见程灵慧注意到了自己,从门帘边儿挤进来。走到程灵慧面前,盯着她的肚子看。
程灵慧问道:“怎么了?”
常之洲道:“二伯娘说,你肚子里有个小弟弟。等他出来了,你和爹就不喜欢我了。”
孩子无心的话,不由勾起程灵慧心头的痛楚。她伸手把常之洲搂进怀里:“那是逗你玩儿的。你明天到了学堂里,问问你的那些同学。看看哪个家里没有姐妹兄弟的?难道他们的爹娘就不喜欢他们了?”
常之洲开心的笑道:“我知道她们是逗我玩得。大伯娘还总说我们几个是粪堆里捡的。大人总觉得小孩子好糊弄,其实我们才不相信。我就是想问问。”小孩子短短的手臂回抱着程灵慧有些粗壮的腰身,把脑袋贴在程灵慧的肚皮上。认真的听了一会儿道:“娘,弟弟在和我说话呢。”
程灵慧笑道:“你怎么知道是弟弟,如果是妹妹呢?”
“妹妹我也喜欢。”常之洲望着程灵慧:“要是妹妹,我就把她跨在脖子上,到了正月十五,带她去看花灯。给她花我的压岁钱,买糖葫芦。”
程灵慧逗他:“弟弟你就不管了?”
“管。怎么不管?”常之洲一本正经道:“男孩子是不能宠的,要不然长大了没出息。要是弟弟,我就叫他念书。念不好,我就打他屁股。”
程灵慧不觉得一个小孩子会有这样的心思,问道:“谁教你的?”
常之洲把目光投向里屋。
常继文从里屋走出来:“我教的。”倒是坦荡。
程灵慧微微一笑:“俺这苦命的孩儿,还没出娘胎呢,就有爹和哥哥等着教训了。”
常继文忍不住笑了,把常之洲从程灵慧怀里提溜出来:“天不早了,快回去睡觉。明天还要去上学。”
常之洲恋恋不舍的走了。常继文关了房门,走到程灵慧面前,俯身道:“咱们歇了吧。”
程灵慧要起身,常继文急忙伸手扶住她。夫妻二人相视一笑,程灵慧道:“可不敢劳动常三爷。俺身子笨重,伺候不了您,您还不往侧院里去?”虽是玩笑话,说出来竟也酸酸的。
常继文脸上的笑立时垮了:“你打量我现在不能把你怎么样是不是?”
程灵慧垂下头,掩去心底忽然上涌的苦涩:“俺可不是给你话听。俺是认真想过的。太子妃娘娘说的不错。这女人第一不能要的就是嫉妒。说起来,你那几个小老婆先跟的你,俺是后来的。俺不能占了这大老婆的名头,还要连男人也全霸占了吧?那样对她们不公平。俺这心里也过不去。”
常继文面色一寒。
程灵慧知道他生气了,缩了缩脖子更加不敢看他。
常继文忽然转身出去了。
程灵慧悄悄抬眼,发现他不在屋里了。拍了拍胸口暗自吐出一口。她这怕常继文的毛病,估计一辈子好不了了。想到常继文去侧院找那几个小妾了,心里又止不住难过。
她强迫自己不胡思乱想,走去关门。谁知,手刚触到门边儿,常继文掀起门帘又回来了:“又想把我关门外?”
“没……”程灵慧缩回手。
常继文转身,重新把门关上,闩好。面向程灵慧道:“劝你死心,这一辈子都别想把我赶开。”他伸出手臂,搂住程灵慧僵硬的腰肢往里屋走。一边帮程灵慧宽衣,一边语带幽怨:“仔细算算,咱们俩也算扯平了。我都没计较你招惹的那些人,以后,你也不许说我以前那些糊涂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