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灵慧并没有去洗脸。她靠在地堰下,等孙兴隆走远了才出来。招呼贺昆和那车夫回去。
回到村里,看见程灵慧的村民眼神都怪怪的。程灵慧自然知道因为什么。在乡下几乎就没有什么秘密。谁家有个风吹草动,用不了一时三刻就能全村皆知。晌午的时候,程灵慧和孙兴隆在地里抱头痛哭的事,这会儿恐怕整个程家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也就是发生在程灵慧身上。村民们只是觉得匪夷所思。要是换了别的女子,这会儿流言蜚语都能把你淹死。
一进门就听见程之柏的哭声。程灵慧才想起自己出去一天了,这孩子肯定饿坏了。草草洗漱了,抱起孩子喂奶。奶奶拄着拐杖,摸索着走来。
程灵慧伸出一只手,把她牵到身边的凳子上坐下。
奶奶用一双浑浊的眼睛对着程灵慧:“三慧啊,你今天哭了?”
程灵慧知道奶奶看不见,但还是有些心虚,摇头道:“没有。”
奶奶道:“那俺咋听见哭声呢?”
程灵慧笑道:“俺一天都在地里干活儿,就算哭了。那隔着那么远,您以为您是顺风耳啊?”
奶奶也跟着笑:“你是忘了,俺可没忘。你九岁那年非要跟着你爹去拖脚。你爹不让,你躺在院子撒泼打滚儿的哭。那声音响的,你爹走过鏊子岭了还能听见。没办法了,只好转回来带上你。”
想起那段童年的时光,程灵慧心里满是温暖。那时候,一场大雪把大家伙儿困在了十里铺的孙家店房。虽然缺吃少喝的,可有父亲的怀抱也不觉得苦。
奶奶似乎也想起了往事,苍老的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那段时光,虽然因为没有男孙而有些遗憾,但一家人真心相守,喝口凉水也是甜的。
“三慧,你和继文是不是有啥事?”这恐怕才是奶奶的目的。程灵慧再瞒着,可小半年都不见常继文露面,奶奶不怀疑才怪。
程灵慧低头看着怀里吃奶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和奶奶说。
奶奶大约察觉到她的为难,说道:“不怕,有啥事跟奶说。奶给你做主。”
程灵慧的眼泪就又要流出来。她强自忍住:“没事,奶。真的,俺俩啥事没有。”
奶奶摇头:“俺不信。俺是眼瞎又不是心瞎。你是俺打小儿拉扯大的,你心里难受俺能察觉出来。”正说着,大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程灵慧顺着声音望去,花如烟已经快手快脚的去开门:“谁呀?”
门一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就扑了进来:“花姨。”
程灵慧定睛一看,竟然是常之洲。她不由得抬眼向大门外望去。门外黑黝黝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常之洲已经看见了程灵慧,叫道:“娘。”跑到程灵慧身边,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胳膊:“娘,我想死你了。”不等程灵慧反应过来,那小子后退了一步‘扑通’跪倒在地,望着程灵慧道:“娘,儿子错了。再也不敢了。娘,你就不要生儿子的气了。咱们回家吧。”那一板一眼的样子,明显就是有人教的。
程灵慧伸出一只手拉起他:“你知错了,娘就不生气了。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不敢再冲撞先生。”
常之洲恭恭敬敬道:“儿子记下了,儿子谨记母亲教诲。”
花如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嘀咕了一句:“小书呆。”
常之洲顾不上理会她。小孩子说完那几句话,仿佛完成了任务一般松了一口气。立刻又攀到程灵慧肩膀上,隔着程灵慧的肩头望着她怀里的孩子:“娘,这是我弟吗?长得好小哦,什么时候才能读书呢?”
程灵慧道:“早着呢,要长到你这么大才行。”
奶奶在一旁问道:“儿啊,你咋来的?你爹呢?”
常之洲好像这时才想起父亲来。满不在乎道:“我爹回去了。他说他有要紧的事做,没空照顾我。就问我想不想娘。我当然想了。他就把我送来了。然后他自己就走了。”
花如烟在一旁瞪眼:“你爹傻了,你也傻啊?你住在这里,读书怎么办?”
常之洲蹙眉,冥思苦想:“我爹说,我的课业当然也是很要紧的。反正……哎呀……”他似乎是想不起来怎么说了,抱着程灵慧的脖子就摇:“娘,咱回家吧。爹让你回家。我也想你了。还想之松,想花姨,想姥姥、太姥、晓妗妗。咱们回家吧。”
程灵慧被他摇的晕头转向:“好了好了。你先安静些。天都黑了怎么回,明天再说吧。”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常之洲果然不摇了,一脸认真看着程灵慧:“娘,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
程灵慧点头敷衍:“嗯。”
小孩子哪看得出大人的敷衍,高兴的满院子撒着欢儿的蹦:“我娘要回家喽,我娘要回家喽……”
花如烟一把拽住他:“别喊,你弟要睡觉。”
常之洲捂住嘴:“我一高兴,忘了。”
吃过晚饭,等全家人都睡着了,程灵慧却了无困意。她悄悄起来,穿上衣服出了大门。今夜无月,满天星斗格外灿烂。映照在门前的水塘里,点点波光闪烁。老槐树静静的卧在池塘边,仿佛也睡着了。
程灵慧放轻脚步,好像生怕惊醒老槐树的好梦。
漆黑的槐影下走出一个人来。
程灵慧脚步一顿,转身就要回去。
“我错了。”常继文往前急走几步,一下子将程灵慧抱住,脑袋放在程灵慧的劲窝连声道:“默之,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一瞬间,程灵慧心里刚刚重新建立起的壁垒崩塌了,她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把头埋进他的怀里痛哭。怕哭声惊动沉睡的人们,她死死咬住常继文的衣领,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错了,我错了……”常继文除了说这三个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紧紧拥着怀里的人,感觉到她的削瘦,心里的痛无法言说。
他一直知道程灵慧是怕他的,所以他有持无恐。就算知道自己太冲动了,会伤了程灵慧的心。他还是咬牙硬撑着不肯低头。直到花如烟跑来报信,说她和孙兴隆在地里抱头痛哭。他这才慌神了。害怕了。
他怎么就忘了还有一个孙兴隆呢?
程灵慧不知道哭泣什么时候变成了斯缠。常继文亲吻着她,甚至噬咬着她,仿佛要把她吃进肚子里。程灵慧也不甘示弱,反过去撕咬他。在那硕大的槐荫之下,也不知是谁强了谁,也不知是谁顺从了谁。除了彼此,那一刻他们的心中、眼中再容不下别的。
精疲力尽的二人相依相偎靠在老槐树上,说不清是你依靠我,还是我依靠你。
“默之。”常继文轻轻叫着程灵慧:“从今以后,我要叫你三慧。我其实老早就想这么叫你的。”
“好。”
“三慧,有个事我要告诉你。”
“好。”
“哪个,我并不是相信二嫂的话,觉得你苛待之洲。而是……”
程灵慧静静的听着……
“而是我心里吃醋。我吃苏同的醋,吃赵桥的醋,吃花娘的醋,甚至吃之洲和之松的醋。我不喜欢你心里装着他们,都没有我的地方。我要是不主动和你说话,你甚至一天都不理我。我自己都要气死了,你也看不见。”
程灵慧侧脸望着他,她被常继文的小心眼儿震惊了。
“我说的是真的。”常继文把脑袋往她脖子上蹭:“我就是这么小心眼儿,你后悔了也没用。这一辈子,无论是谁想要从我手里夺走你,我都不会答应。你我的,三慧,你是我的。”他委屈的像个孩子:“你怎么能在别人怀里哭呢?就算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孙兴隆也不行。我会吃醋到把自己气死的。”
程灵慧有些心虚:“你怎么知道?”
“花娘告诉我的。”常继文毫不犹豫就把花如烟给卖了:“这次我就原谅你了。谁让是我的错,让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就算是对我的惩罚吧。不许再有下次了。听见没有。”他又恢复了往日在程灵慧面前的霸道。
“哦。”程灵慧好像在常继文面前自然而然的就呈现出弱势的状态。胸中憋闷的情绪宣泄了出来,那气势就强硬不起来。
常继文的呼吸渐重,脑袋直往程灵慧怀里拱。
程灵慧扭着身体想拒绝却不敢还手:“这是在外面,被人看见……”
常继文哪里还有平日里的斯文模样,有了刚才的第一次,还怕有第二次?
程灵慧只能随他折腾。感觉整个身子都要化在他怀里一般……
天光渐亮。
村里人都起的早。程灵慧怕被人看见,催促常继文快走。
常继文不愿意:“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怕什么。”
程灵慧红着脸瞪他:“你不要脸。昨天之洲告诉他们你走了,这会儿让人看见还不臊死?”
常继文看她实在害羞,侧着脸道:“那你亲我一口。”
程灵慧无奈,在他脸上啄了一口,转身逃也似的往大门里走。回头看时,常继文还跟傻小子似得站在槐树影里。程灵慧挥挥手。转身关上了大街门。
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三姐,你起的可真早。”
程灵慧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只见花如烟双臂抱胸,靠墙站在大街门后面。就问道:“你不在屋里睡觉,一大早站在这里干什么?”
花如烟看着她似笑非笑:“我昨天吃咸了,晚上口渴睡不着。偶然发现大门外的老槐树下窝着一对野鸳鸯……”程灵慧一听,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感情这丫头听了一夜的墙角。她顿时觉得自己的一张老脸烧了起来。急忙伸手去捂花如烟的嘴:“哎呀,你别乱说。”
花如烟笑着跳开:“哈哈哈,三姐竟然会脸红。”
奶奶睡觉浅,听见动静醒来,隔着窗户问道:“你姊妹俩在外面闹什么呢?”
花如烟笑道:“奶,刚刚我姐夫来过,被我看见了。三慧子臊了,要打我呢。”她的声音清脆响亮,一时间满院子都是她的笑闹声。
要比脸皮厚,程灵慧真扛不住花如烟。她一头钻回屋里,不理花如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