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十七年,晤阳城外十里,傅岭。
这是二月底的时光,春风还有些许的冷,路边田埂旁的小草,刚刚发了嫩芽,放眼望去,一片荒草中藏有点点的绿。
傅岭后头的青山并不高,一个成年的汉子,一口气跑到山顶,连一盏茶的功夫都不要。
季路言虽还没有成年,若全力从半山坡上的山神庙跑下来,估计最多也就是半盏茶的功夫。
他已经憋足了气,往下飞奔了。
他想去傅家瞧瞧,别是什么不长眼睛的人,来寻小结巴的晦气。
傅青星,哦,不,现在还是傅白彗,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还是被蔺觉捕捉到了。
想想几年以后多么不可一世的傅白彗,也有这么青涩的时候。
蔺觉缓缓迈进了院门,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方道:“听闻贤弟也要去百鸣书院,特来相邀同行。”
这个理由,在傅白彗看来,有些荒诞了。
要知道,今日不同于前朝,明帝重学,广建书院,仅二十几年,各地新建的书院已有百十座。
百鸣是其中的佼佼者,前往求学的学子众多,就不说其他地方了,因着离晤阳不过才五十里,有地势上的便利,单晤阳城要去百鸣读书的学子,绝对不下十五人。
这十五人里,恐怕有郡守家的子弟,还有晤阳大户凌家的子弟,她傅家,虽说也算得上有头面,可同那些人家比,傅家不过就是个乡绅。
且来人姓的又是国姓,蔺姓本就稀少,听说大多数姓蔺的都住在两百里外的京城,或者更远的封地。
晤阳倒是也有一户,是去年随乌将军而来的。
听说是明帝的三子,因为不学无术,二十年前被贬为庶民。
明帝重病,不知怎地又想起了这个儿子,明后便下了道懿旨,重新将其封了王,便是寿王了。
听听这封号,就跟民间里娶媳妇冲喜差不多的道理。
那段时间,晤阳城里只要是能谈论闲话的地方,无不是在说,明后对明帝情深意重,这是盼着明帝长寿呢!
这些事情,傅白彗都是还在城里的傅家时,听来的。
那会儿,她刚被乌将军救了回去,整个人还惊魂未定。
那寿王住在哪里,家里有何许人,如这些事情,都不曾在她脑海里留下多深刻的印象,就是闲话记住了几句。
如今是仔细想了又想,才方敢确定来人不管是谁,与她大哥都绝不会熟识。
冲喜这回事吧!冲的好了,就是功臣。冲的不好,那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如今一年过去,明帝还那样,总叫人提心吊胆着他啥时候就驾崩了,可总还有一口气。
可能,这也是寿王迟迟不能进京的原因。
就算寿王不能进京,眼前这位是寿王的儿子,亦或是孙子的,也不应该去百鸣书院学习,更不应该来寻她同行。
心里的疑惑实在是太多,傅白彗又上下打量起了蔺觉。
蔺觉觉得自己很是大方,任由她从头发丝看到了脚底。
这才转了转头,打量了一下傅家的院子,算是礼尚往来了。
乡下的村舍盖的多半并不是很讲究,可傅家这座老宅,单从选址来看,就很是讲究了,后有青山,门前良田,不仅视野极其开阔,背后还有山可依。
他不懂什么风水,却也懂“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
整个老宅的占地,顶多十亩,分了前后院,还分了中东西三路布局,这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可见确实是花了心思的。
如今,他所站立的前院,院子打扫的很是干净,仆从不多,却都很有规矩。
这无一不彰显了主人的……好吧,蔺觉想,暂时还是先别往傅白彗的脸上贴金了。这房子怎么说也得盖了一二十年,怎么选的址,盖成什么样子,和傅白彗并没多大关系。
院子是否干净,和仆从有关,规矩的仆从也许是傅白彗死去的父亲调|教出来的。
蔺觉觉得自己有些先入为主了。
上一世的傅白彗确实厉害,而且是各个方面都很厉害,在百鸣书院学习五年,由百鸣书院的山长和乌将军联名举荐入朝为官。
后来即使女儿的身份被识破,可那时明帝已经驾崩,在明帝重病的九年间,明后便把持朝政九年,百姓畏威怀德已久,明后又利用德胜法师广造舆论,启用酷吏打击政敌,联盟定州赵家的所有势力动摇关陇蔺家的根基,以及提拔了一大批寒门子弟上位,还以蔺家媳妇的身份登了基。
试想,连皇帝都成了女人,一个女扮男装且有勇有谋的官员,只有得到重用的道理。
但好景不长,明后很快就被自己重用的臣子以重整纲常的理由,赶下了皇位,圈禁在后宫,成了没有丝毫权力的皇太后。
傅白彗也受此牵连,最后只能落个嫁给赵王为侧妃的下场。
啧啧,一双前朝的翻云覆雨手,却被圈养在后|庭,想来,她也不会喜欢那样的结局。
其实,这才是蔺觉站到这里最主要的原因。
他觉得,他和傅白彗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赵王。
不过,还是那句话,不管以后的傅白彗有多厉害,她现在还是一个区区的小孩,连百鸣书院的门都不知开在哪里。
抛开了最后的一丝忌惮,蔺觉忽而一笑:“我知你一定觉得奇怪,你与我并不相识。其实我对你也是好奇,听乌将军言,傅郎小小年纪,亲取山匪头目首级,我便想来看看,结识一番。想来你并不知我的来历,我乃寿王长子,蔺觉。”
看吧,看吧,这就是冲喜冲的不怎么样的尴尬。
别家王爷的长子,才三几岁,就恨不得上报朝廷被立为世子,只有寿王家的,至今都还是……
“原来、是、大、大公子,请恕、小人、无知、之罪。”
“傅郎何罪之有!”
听她说话,如此费力,蔺觉不由地皱了皱眉。
上一辈子他见傅白彗是在五年之后,那会儿的她可是有一张伶牙利嘴。
如今,本还有许多客气话想要同她讲,不过,还是算了,听着也费劲。
蔺觉便只道:“你可收拾好了?时候不早,咱们一同上路吧!”
说罢
,便转了身。
他行的缓慢,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刻意掩饰右腿的走路姿势,只是欲盖弥彰、墨汁洗衣。
傅白彗却并不在意这些,只心想,你要不来,我都要走出村口了。
傅白彗骑马在前开道,蔺觉坐车紧随其后,他们身后是蔺家的三辆马车以及傅家的一辆。
行至村口,将好撞上从近道赶来的季路言。
季路言就站在村子口的大槐树下,还有些喘,没有开口,先用手指点了点马上的傅白彗,示意她下马说话。
要放在往常,傅白彗不一定听,可今日她就要走了,想着就是听他几句废话也无妨。
傅白彗先向后头马车里的蔺觉告了个罪,“大、大公子,小人、还有、几句、话、想同、友人、讲。”
说罢,她就下了马。
小德跑上来的很快,接了她手中的马鞭和缰绳。
傅白彗行至槐树下,季路言看了看那马车,轻声问:“谁?”
“蔺觉。”傅白彗偏了下头,尽管不解他为何如此严肃,却也轻声答了。
“可是旧好?”
“否。”
“寻你何事?”
“书院。”
“蔺是国姓?”
“是。”
“他是……”
“寿王、长子。”
季路言轻轻点了下头,索性好人做到底,他又道:“送君十里,终须一别。出门在外,你再结交的朋友,就不会有我这么单纯好心了,每交一友,便好生琢磨琢磨我先前问你的些许问题。这世间的人,就和山间的小溪差不离,它是从哪儿来的,要流到哪里去,你便知它会经过哪里,这是叔叔送你的临别赠言。”
傅白彗愣了一愣,忽略了他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的那般单纯好心,也忽略了他总是要求她叫他叔叔的恶劣行径,低声言语:“多谢。”
傅白彗再上马之后,蔺觉的马车也随之前行,他这时,才透过马车的帷幔缝隙,瞥见老槐树下的少年郎。
少年的穿戴破旧,看起来倒是干净,他对其的印象,也是仅此而已。
只是一瞥即过,连长相都不曾看清。
他对傅白彗的友人并不是不感兴趣,只是对她这时的朋友并没多大兴趣。
他们往北行去,宁静的傅岭越离越远,这个时候,迟迟不肯露出正脸的太阳,一跃,照亮了整个天际。
这个时候,蔺觉还意识不到,他犯了他此生的第一个错误。
不过,也达成了他此生的第一个目的。
连傅抗赵的第一步,他已经迈了出去。
不管往后是谁坐上了大位,他都必须得先弄死了那个想把他压在身子底下的。
上一辈子,赵武楠不止想过,还制定了计划,差点儿得手。
这一辈子,蔺觉便让他连想的机会都不能有。
太阳越跳越高,照的傅白彗有些睁不开眼睛。
官道旁的田地里,有农人在锄草耕地,她坐在马上,有些恍惚,不知自己的明日将在哪里。
她亲眼看见自己的大哥被山匪推下了悬崖,编造了一个大哥被山匪劫持不知所踪的谎言,欺瞒母亲活下去。
如果活下去,需要一个谎言的话……那她的谎言是,她的未来一定会像太阳一样,是耀眼明亮的。
其实季路言说的并不全对,还有些小溪,连小溪自己都不知道会流向哪里。
它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不断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