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们很快就进了宫,宫里于是热闹起来。厉兰妡命兰妩大开殿门,自己则搬了一只锦杌坐在门首,耐心等待那位贾才人的到来。
见到贾素莺的第一眼,厉兰妡的感觉是放心。贾家的基因果然比不上甄家的,贾素莺的长相和贾柔鸾如出一辙,虽然温婉可人,难免失之寡淡,不够惊艳。她旁边那个女子显然富有吸引力得多,黑白分明的瞳孔,眼尾微微上翘,挺直小巧的鼻梁,和一张樱桃般的红润小嘴,构成了她清纯中略带妖冶的容貌。
厉兰妡一个眼色,兰妩搀着她起身,两人款款上前,贾素莺和那女子忙跪下行礼,正要自报家门,厉兰妡一抬手止住:“贾才人的相貌酷似淑妃娘娘,一眼就能认出来,就不必费心介绍了,倒是这一位本宫不大识得。”
那女子忙欠身道:“嫔妾乃美人江氏,见过厉婕妤。”
厉兰妡轻轻哦了一声,“原来是江美人,果然生得美貌,难怪能在一众佳人中脱颖而出。”
江澄心担心贾素莺吃味,忙道:“娘娘说笑了,嫔妾不过略有姿色,怎及婕妤您风采出众,荣宠万千。”
“无妨,江妹妹才色过人,眼下又拔得头筹,总会有荣宠万千的那日。”厉兰妡向贾素莺道:“本宫才吩咐他们将偏殿布置好,妹妹是否先请一观?江美人若是有兴,不如也过来看看。”
怪道都说这位厉婕妤不好惹,字字句句都在挑拨离间,江澄心觉得她不怀好意,只想赶快抽身,“多谢婕妤美意,只是嫔妾还得拜见淑妃娘娘,就不便进去了。”
她匆匆告辞离去,厉兰妡则笑迎贾素莺往里走,一壁道:“因消息来得匆忙,本宫只来得及草草命人收拾,妹妹若觉得有哪里不好,只管提起,无需介怀,就当这儿是自己家一般。”
贾素莺瞧时,却见虽是偏殿,陈设亦颇华丽,各色古董玉器琳琅摆了一屋子,竟不逊于贾淑妃,暗道这位厉婕妤果然如传说中那般得宠。贾家早已败落,贾柔鸾那一支若非有淑妃撑着,委实还要不堪。而这位厉婕妤一介宫人出身,竟生活得如此优渥,贾素莺一见之下,着实欣羡不已。
又听厉兰妡道:“妹妹试着先在这里住下,若实在不满意,本宫会设法同贾淑妃商讨,使你们姐妹团聚。”
贾素莺忙道:“娘娘委实太客气了,若这样都不能说好,那嫔妾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妹妹喜欢就好。”厉兰妡抿嘴一笑,“妹妹瞧瞧,可还有什么想要的么?本宫会悉数为你安排。”
贾素莺诚心诚意地看着她,“嫔妾现在只想看一眼小公主和小皇子。”
做母亲的都喜欢别人对自己的孩子表示感兴趣,她相信厉兰妡也不例外。
明玉由乳母领着外出散步去了,只有萧忻还在。萧忻正在哭闹,乳母在一旁哄他入睡,只是无计可施。
贾素莺将手绢掖回到袖里,道:“我来吧。”她伸手将萧忻抱起,在怀中轻轻颠荡,口中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外人听着不甚理解,萧忻在这声音的催动之下,却慢慢闭上眼睛。
厉兰妡奇道:“妹妹怎会懂得这些?”
“嫔妾从前在家中时,亦时常代为照顾家中幼弟。”贾素莺有些赧然。
这一句暴露出贾家现在的苦况,连仆人都不凑数,竟需要一个黄花大闺女去伺候一个孩子。
厉兰妡叹道:“看来妹妹在家中亦未尽得如意。”
贾素莺以为她有所同情,不禁暗暗高兴。
须臾,萧忻在贾素莺甜蜜的歌声中沉沉睡去。贾素莺将她放回到摇床中,告辞道:“嫔妾有些乏了,想先回偏殿休息,还请婕妤允准。”
厉兰妡自然点头。
贾素莺由侍女搀扶着回去,兰妩道:“这位贾才人好似很懂事,知道陛下待会儿过来,便先避开,大概是个心性淡泊的人。”
“是真的不想争宠,亦或欲擒故纵,还有待考证。时日长久,慢慢会有结论的。”厉兰妡早已决定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但是再狡猾的狐狸时间长了也会露出尾巴,这一点她无比相信。
此后数日,贾素莺依旧持续这种远交近攻的方针,对待厉兰妡,她总是无比和络,也肯费神帮她照顾萧忻,可是萧越每次过来,贾素莺总是借故避到自己房里,她做得那么自然,以至于别人压根想不到她是故意为之。
她满以为自己能出奇制胜,无奈萧越根本没对她表露出特别的兴趣,甚至压根想不到幽兰馆还住着一个贾才人。
三五日后,贾素莺就有些坐不住起来,抱着萧忻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厉兰妡看着她平静的外表下燃烧出焦灼的火焰,不禁暗暗失笑。
四位美人进宫未能对宫中局势造成巨大的影响——因为没有一个顺利得宠,这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是一个糟糕的信号,对于大多数嫔妃而言却是极好的。而甄玉瑾作为六宫表率,在她们第三日来请安时便殷殷劝道:“陛下忙于政事,有所疏忽也是难免,诸位妹妹且耐心等等,待陛下闲下来,想来总会召见你们的。”
旁人都还没表态,武吟秋先嘟囔起来:“陛下果然不得闲么?嫔妾瞧他往幽兰馆去得可勤了。”
她是拨在傅书瑶宫里的人,傅书瑶不禁有些尴尬,她轻轻咳道:“武妹妹,你来宫中日浅,各地不大识得,许是你看错了也不一定。”
“怎会?”武吟秋仍旧坚持己见,“嫔妾可是瞧得真真的,陛下日日都往幽兰馆去,不会有错。”她又问着贾素莺,“贾才人,你住在幽兰馆,不知你有没有同陛下说上话?”
这叫贾素莺如何回答好?若说有吧,倒显得自己有意争宠,且会惹厉婕妤不高兴;若照实说没有,旁人难免会揣度厉婕妤心胸狭窄,刻意打压房里人。
两面都是为难,贾素莺不禁显出愠色,暗道这个武吟秋真是可恶,没一处得人心的地方。她涨红了一张脸,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厉兰妡默然不语,仿佛忽然变成了个聋子。
总得有人发话。甄玉瑾咬牙切齿地开口:“武才人,请你谨言慎行。陛下爱往何处去,那都是陛下的自由,岂容你肆意谈论?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休怪本宫不留情面,今儿就罚你抄一百遍佛经,明日五更前送来墨阳宫,不得违误。”
武吟秋还想顶嘴,再一看甄玉瑾沉着脸,花容结冰,知道动了真怒,只得收敛着垂下头,虽然仍有些不服气。
厉兰妡在一旁暗叹:这工部侍郎不知怎么教的女儿,脾气既坏且蠢,莫非修建地基时一锤子下去把脑子砸坏了么?不知道这武吟秋是怎么选上的,还是觉得选进宫的人不能都太聪明,需要她来平衡一下智商?
早会结束后,厉兰妡先回幽兰馆看了一回萧忻,再命乳母将明玉带出去走动,便照例去给太皇太后请安。
到了绣春馆,她惊奇地发现江澄心也在。江澄心正在同太皇太后絮絮聊些什么,脸上犹带着笑,见到她来,忙伏身行礼,“嫔妾见过厉婕妤。”
“妹妹不必多礼。”厉兰妡蓄起满满的笑,上前搀扶她起来,“妹妹怎么有空来看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是宫中所有人的长辈,嫔妾来看望也是应当,而且——”江澄心向床上的老妇人回眸一笑,随即迅速地转过脸来,“婕妤大约也听说过,嫔妾有幸与太皇太后沾点亲故关系。”
“是么?本宫竟真没听说。”厉兰妡有意道。
江澄心有些窘,尽管仍保持良好的微笑,“认真算起来,太皇太后是臣妾的远方表亲,放尊敬了说,便是称一声姑奶奶也不为过。只是臣妾父亲这一支素来不甚兴旺,却比不过太皇太后这样的好福气了。”
太皇太后没有说话,只是含笑不语。不否认,那就是变相承认了。厉兰妡莫名有些失望,勉强道:“那妹妹可真是他乡遇故知了。”
江澄心笑得极欢,“也是老天庇佑,嫔妾才有再见到太皇太后的机会,如今嫔妾侥幸入宫,也不求别的,只想伺候太皇太后身侧,侍奉她老人家终身便是。”
说得好听,她倒不信这个江澄心抱着如此纯洁的念头,恐怕也是将这位老妇人作为跳板,作为她勾引皇帝的助力而已——就如同厉兰妡当初所做的那样。
厉兰妡忽然觉得有些怅惘,她一直在试图抹杀自己的粗俗无耻,如今偏偏有另一个人跳出来证明她的黑暗本质。江澄心就像是她的影子,映照出曾经的自己,或许她就是曾经的她,那么,之后她也会成为现在的她么?不,厉兰妡决不允许,她绝不容许别人重复她曾经走过的路,进而复制她的成功。她千辛万苦得到的一切哪怕不是光明正大,至少也是来之不易的,她决不让人轻易夺取。
怀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心绪,厉兰妡沉重地望向太皇太后——病床上的老妇人同时也在静静地望着她,眸子一片清明,不掺杂丝毫浑浊的负面情绪。
厉兰妡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位老妇人是有感情的,不单单出于利益的纠缠——到了今天这一步,她其实不怎么需要太皇太后作为靠山,有了一儿一女,加上腹中未生下的这一个,她已经地位稳固,甚至可说高枕无忧。
她之所以仍旧每天来看望太皇太后,更多地出于一种习惯,或者说朝夕相处的情感——她在这里没有一个亲人,委实太过孤单,她之前常说将太皇太后当做自己的家人看待,如今这句话竟像真的了。
抱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厉兰妡款款上前,挨着太皇太后的枕头坐下,轻轻揎起袖子:“太皇太后,臣妾来为您捶背吧,您从前常说,只有臣妾的力道拿捏得最好,旁人再没一个合心合意的。”
“是啊,就是这么简单的一项,他们都比不过你。”太后轻轻叹道。
厉兰妡恭谨地道:“那是因为臣妾认真将太皇太后的话放在心上,凡事只有真心,才能用心。”
江澄心觉出不妙,忙道:“太皇太后,您还记得历城的事么?臣妾在那儿长大,经历许多新鲜趣谈,您若是喜欢,臣妾可以说与您听。”
历城是太后的故乡,她轻轻点了点头。于是江澄心搬了一张小杌在床边坐下,声情并茂地讲述起来。她的声音着实好听,脸上的表情也足够动人,一个个故事被她说得活灵活现。
直到消磨了一个上午,两人才相继离去。谈姑姑送客回来,便朝老主子笑道:“太皇太后今儿可算有福了,得了两位孝顺的后辈,一位赛一位殷勤妥帖。”
“厉婕妤的勤谨咱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至于江美人——她的故事说得很好。”太皇太后容色平静。
谈姑姑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面色惊疑不定:“您的意思是……”
“哀家虽然老了,脑子还没坏,江家那一支人丁单薄,几十年前就断了香火,哀家竟不知何时多出这样一位后辈。她不过仗着姓江,以为可以套套近乎罢了。”
谈姑姑的脸色阴沉下来,“这江美人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欺瞒太皇太后!”又咦道:“您方才为什么不戳穿她,反而由着她当厉婕妤的面扯谎?”
“哀家为何要拆穿?”太皇太后轻哂道,“正因她胆子大,哀家才肯帮她,哀家喜欢胆大的人。何况她们两人争竞起来,自然得争相讨好,得利的反而是哀家,不是么?”
谈姑姑微笑起来,“太皇太后果然睿智。”
御花园的一条羊肠小道上,武吟秋愤愤地踢着脚边的一块小石子,催它向前。侍女描蝶在一旁苦劝:“才人,您还是先回宫将那几篇佛经抄了吧,若不能按时完成,只恐甄贵妃还要责罚呢!”
武吟秋恨恨道:“甄贵妃算得了什么,厉婕妤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早来了几年,就敢一个个摆出主子的款来,也不看看自己那样,脸都皱成老树皮了,还好意思跟年轻姑娘争饭碗呢!等我成功见到皇上,一定会比她们更得宠,位分也会升得更高,到时候看谁给谁没脸!”
她越想越气,于是飞起一脚,将那块鹅卵石远远踢出。谁知没几步却有一个小女娃迎面走来,那块石子正中她的膝盖,她不觉坐在地上,抱着腿哭起来。身旁大概是伺候的乳母,忙蹲下身哄劝她。
武吟秋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凶神恶煞地走上去,叱道:“哭哭哭,就知道哭,你是折了腿吗,还是走不动路了?以为这样就可以讹倒我么?”
那位乳母见她态度这样不和善,不由得也生了气,站起身道:“这位主子,本来就是您有错在先,何况还是个长辈,何必对一个小孩子大吼大叫的,这倒占住理了?”她不认得武吟秋,凭架势判断是位娘娘。
武吟秋当然不会把她一个下人放在眼里,傲然道:“你算什么人?这里岂容你一个奴才说话?”
那乳母忍着气道:“是,奴婢是不值得什么,可娘娘您是否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是何人?奴婢不妨告诉您,她就是厉婕妤膝下的明玉公主,陛下最是娇宠的……”
她不提厉兰妡还好,一说这话,武吟秋立刻暴跳如雷,“不过一个下等宫人生的,我会怕她?莫说她现在只是个小小婕妤,即便有朝一日成了皇后,我也照样看她不起!”
她越看越觉得窝火,索性将明玉推了一把,“别以为有个得宠的娘就了不起了,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吗?不过从一个粗使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以为别人会将你捧上天么?”
明玉恨恨地瞪着她,忽然重重在她胳膊上咬了一口,使出十分力气。
武吟秋吃痛,连忙将手缩回,掀开袖子看时,只见雪白的藕臂上出现两排深深的牙印。她顿觉怒不可遏,高高举起巴掌,立刻便要回敬明玉一个耳光。
她的腕部忽然被人紧紧握住,身后传来一个冷峭的声音,“武才人,跟一个小孩子置气,这便是你的本事么?”
武吟秋头也不回,恼怒道:“你是何人?要你多管闲事!”
描蝶跪在一边,小心地提醒道:“武才人,公主来了。”
“怎么又是公主?天下哪来这许多公主?”
描蝶抹了一把汗,越发战战兢兢,“才人,是太后的亲女,和嘉公主来了。”
武才人一惊,蓦然转身,恰对上萧姌那张冷若冰霜的俏脸,她只觉腿上一软,一腔气势尽数消弭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