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蘅对这片竹叶并未投入多少心思,她只是思忖着,方才那么一走了之,巫娆会不会……
她平安归府之后,谢氏一个部曲驾着送她的那辆马车,前往别院。
巫蘅盯着那辆走远的马车,辘辘远听,然后她转过那双明澈的眼眸,细碎的光泽宛如珠玉,微微一笑,“我听王妪说,不日前有一个贵人在那边住下了?”
檀羽抱剑一礼,表面仍旧沉凝,只是背后有些发凉,“是。”
“真不错,那位贵人似乎不懂堪舆之术,不知道我们这里风水坏到了极点!他倒是真不怕我把这霉运带给他的!”她昂首地走入门去,待迈入门槛,揪着身后的那片苍翠的竹叶,心头掠过淡淡的讽意。
这一晚,巫蘅比这一府门的人还要惴惴。
她等着巫府的消息传来。
翌日,王妪隔着雕花的轩窗敲了敲,一手捧着一只盥手盆,“女郎,巫府出事了。”
一夜未眠的巫蘅,眼底发黑,推门而出,眼波微微地闪着,有些躲闪和忐忑,“怎么了?”
王妪将木盆端入门内,放到镜台下的一座石墩子上,将雪白的帕子浸湿了水,递给巫蘅,巫蘅心思已乱,并不接手,王妪一叹,神色有些萧索,“大女郎,她竟是想不开,桓家的花车才迎入府内,她却与一个马夫私通,被撞了正着……”
“马夫?”巫蘅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这件事前因后果这么一连贯,已经完全能对上了。
昨日巫娆邀她入府饯行,送别是假,算计她令她*于刘敬是真。可笑她与刘敬前世孽缘不散,今生险些又落入了她们的罗网。
幸得昨日,她问檀羽取了解药,事先服下克制了媚毒。她眼尖,也谨慎,一早便看出,巫娆的那药粉,并不藏在茶水里,也不抹在杯盏玄觞之中,而是藏在指缝间,斟茶倒水时,轻轻抖开手指,便能落入水里。
她一掌拍在桌上,药粉便落入了巫娆自己的茶水中。
但其实,如果巫娆不是这么算计她,决然不会有此下场。
“她……”但不知为何,巫蘅还是觉得有些难过,“她*与……那个马夫了?”
她说这话时,粉唇轻颤着,眶中有一缕清光隐然的水,那是一抹不忍和同情。刘敬的德行,她心知肚明,她不希望任何女人在落入他的手里。
王妪叹道:“这倒没有,桓家的人马等不及便进了宅院,当时还未酿成大错,只是这纳妾礼,却是再也不能够了……”一场欢喜之事,就此作罢。
桓家的人,自然不会将巫娆这种事透露出去,但是他们眼中,巫娆作为巫氏嫡女,竟然勾引马夫下人,也是不能容忍的。世人如何说辞,总比迎了一个不知检点廉耻的女人入府好。
“唉,”巫蘅跟着一叹,热毛巾接过来抹了脸,那脸色有些苍白,她说道,“她定是更恨我了。”
“女郎,不是你的过错。”王妪低头拭泪,女郎受了这种欺负,她如何不难过?
巫蘅宽慰她,握着了王妪皮肤干糙的手,“不过这也没甚么,她本来也恨我。其实我不知,她身为嫡女,不争不抢,将来夫家的门第也不知道比我高到哪里去了,她看着骄傲,可实际上,她要是真的从骨子里高傲一些,绝不会铸下大错……”
她心里清楚刘敬的为人。
那个人奴颜婢膝、媚上欺下,若不是巫娆为药所迷,不慎勾引了他,他绝没有胆子敢对她的女主人有那么龌龊的心思。
巫蘅顺口便问了刘敬。
王妪摇头作不知,这毕竟是巫府内里的事,她也只是道听途说了几言,不敢把不实的消息告知女郎。
巫蘅沉默了良久,眼眸倏尔清湛笃定了起来,“不对,桓家的人马原本在巫府外候着,怎么会未经巫靖便直入府门,这前后的功夫,将时辰都掌握于毫厘之间,太过巧合……”
她雪白的牙齿咬住了下唇肉,颦着柳眉道:“王妪,有个地方,看来我非去拜会不可了。”
王妪不解。
巫蘅咬牙切齿地说道:“一定是谢泓那厮!”
他还刻意命人将竹叶塞入马车之中,刻意引她察觉,诱她前去。
王妪怔怔地看着自家女郎,不明白这事与谢十二有何干系。
巫蘅换上了自己惯穿的玄裳,宽袍大摆随风迤逦,如流泉水瀑般的鸦色长发用素巾带绑了发尾,踩着一双轻灵的木屐出门。
那别院距旧宅不过半里之地,巫蘅步履如风,顷刻间飘然而来。
门外站着两人,怔怔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谢泓的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铿然清脆,这场棋局,既是开场,也是结束,须发皆白的耄耋老者,将羽毛扇招摇着,笑意慰然:“后生可畏。”
“承让。”谢泓拱手,谦雅地挑起唇。
老者又摇头道:“可惜,锋芒太露。谢泓,你离真正的名士,还有一段远路要走。”
谢泓听教,不喜不怒,只是低头应承了这句话,“是。”
“但少年人锐进些,倒也并非全然不好。”老者将自己的白子收入棋笥之中,对谢泓这人,看得既透彻了,当然是又爱又恨的。
“你呀,和我下棋,竟然一子不让!”
这句话便是发牢骚了。
谢泓微微一愣,继而失笑道:“师父折煞谢泓了。”
“小子当真无畏了!”老者瞪了他一眼。
幽绿深静的竹光,牵了几缕清池的水痕波纹,漾得满庭粼粼,金色的日辉耀在斑竹绿影间,耀在少年人镇定自若的眉目之上,出挑如画,高蹈而俊逸。
“谢郎?”
石阶下,一道溪水上驾着竹桥,巫蘅一袭玄裳,翩然地站在桥上。
谢泓飘过眼,见她一身男人装束,便颔首微微一笑,“言小郎。”
巫蘅慢慢地发觉,这个男人什么谪仙、什么名士风度都大有伪善的嫌疑!
她背着手,咬牙走上来,亭榭之中,男人照例是纤尘不染的白衣,墨发半束,眼光清澄优雅,潺潺如水。
老者疑惑了,问谢泓,“这小郎君是何人?”
“是泓的——”谢泓顿了顿,目光望向石阶下,巫蘅敛着眼眸似乎也有些紧张,在对他暗示着什么,让他不要说出来。
她怎么会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谢泓莞尔,“是泓的知己之交。”
知己二字,分量有多重,老者明白。他们这种人,对这两个字有多看重,是绝难轻易出口的。在老者心中,谢泓便是他最骄傲的弟子,他能引为知己的,普天之下唯独王悠之等寥寥数人。
所以这一时之间,他甚至没有从惊愕之中回神。
而比他更惊愕的,是巫蘅。
她从来没有想过,没有奢望能成为这个男人的什么人,可是今日,他在这位名士的面前,说她是他的知己。
他们这样的人,一身傲骨,行事随心所欲,从来不屑谎话。
所以他心里必定真的这么想的。
这般分量的两个字,压得巫蘅近乎窒息于此,她迈不开脚步去,只能愣愣地停在亭下,满树花影翠痕,一径竹林生风。
他扬唇道:“上来。”
巫蘅傻傻的真的随着他这句话便走上了石阶。
被打磨的细腻圆润的白玉棋笥,精巧而华美的紫木棋盘,棋局边一盏青铜博山炉里焚着沉香,只是两个人的对弈已然结束。
谢泓的黑子留下一片残局。
老者存心为难她,指了指右手边一个石墩子,抚须而笑:“你这小郎,能让谢泓说是他的知己,定有过人之处。我这白子已收,你不妨试试,能否还原这局棋。”
“这……”巫蘅面露难色,她的棋艺虽然还算不差,但也绝不敢在长者面前班门弄斧,一时大骇。
“无妨,可以一试。”老者循循以善诱,替巫蘅指了指谢泓当先落的三颗子。
巫蘅瞥眼去看谢泓。
少年嘴角一牵,也不说话,摆出一副作壁上观的态度。
巫蘅心如死灰。
她原本是来问谢泓,是否在暗中对巫娆一事做了手脚,可是碍于长者在场,有些话她当着第三个人的面问不出来。
巫蘅顺着老者心意,开始摆弄着棋局。
两根手指从棋笥中拈起一颗白子,专注地凝视着棋盘。她曾与谢泓对弈过,对方不过须臾几招便铩羽而归,坦白下不过她。
巫蘅心中对谢泓的棋力有了几分计较。
只是她愈加填子,便愈加惊奇,雪白秀气的额尖沁出了湿润的冷汗,她惊诧地扬起眼眸去看那个好整以暇的少年,谢泓白衣如云,悠悠然地呷了一口清水,等她落子。
巫蘅手心一颤,不可置信。
错了,全错了,谢泓棋风诡谲刁钻,才十一子,一手曲镇,白子已然死了大片。老者显然也是棋力惊人,两步盘活,而后谢泓冷静地攻势转柔,不过又是区区数子,萧墙祸起,白棋败局已定,回天无力……
巫蘅只能强迫自己定心,才能理清真相。
谢泓这是国手的棋力,可是偏偏上次对弈输给了自己,为什么?
她抬起那双湿润的眼眸瞪着他,雪白的额头,密覆着清澈晶莹的水珠。
她看起来有一丝委屈,唇颤了一颤,像是在无声的询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