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菜已经分飨殆尽,巫蘅才姗姗迟归,双颊犹若桃花带火,她低着脸走入席间,不知道方才陈季止和王悠之说了什么话,几人笑意正浓,巫蘅席地坐下,侍女又情真意浓地斟了满杯酒水,巫蘅一见这杯中清酒便觉得眼晕,一时怔忡。
庾沉月打量着回来后脸色更红的巫蘅,神秘地笑道:“巫蘅定是见了哪位俊俏少年,咦,难道比我十二哥哥还俊么?”
就是你十二哥哥啊。巫蘅不敢出声引来那几人的注视,一时心神放旷之下,烈酒囫囵入腹,胃里火燎火辣的呛得她清泪涟涟,直咳嗽不已。
“谢泓多半来过。”王悠之摇头喟叹,“谢泓这风流,再多一分,只怕便成了下流!”
说罢与桓瑾之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齐齐摇头失笑。
筵席已过,琅琊王氏有人来催,王悠之便起身作别,桓瑾之正也微醺,一道起身,巫蘅被庾沉月自地上扶起来,方才喝了不少,她又陷入了熟悉的眼晕面热,陈季止看着一桌杯盘狼藉,想着这几人并不同他客气,唯独却在教训谢十二这个面儿上顾左右而言他,委实令人——
心灰意冷啊。
桓瑾之华丽低调的紫袍袖口之中,伸出一只白皙细长的手臂,他轻轻揉住自己略微发胀的眉心,才走出几步,却有一物事落在地上,砸出“铿——”一声清脆的玉石击鸣之音。
眼光不曾斜视的庾沉月当先看到,她惊愕了。
那红毯上安静地躺着一只头簪,简朴的汉玉,白皙剔透而隐隐有光,雕着一朵半盛开的临风娇媚的木兰花。可是,这是一支妇人用的发簪。
庾沉月僵立当场,而被她扶着的巫蘅,她怔忡地盯着那支玉簪说不出话来。
这是那日在朱雀桥上桓瑾之问她要的发簪,他第一眼见她,便唐突地索了一支发簪去,巫蘅当时戴着雪白幕篱,信步走在春风伴柳、林深水翠的桥上,她遇到了桓瑾之。他不过要一支发簪而已,当时他的身后立着谢泓,另有两位名士也在场,巫蘅以为不过是他们开的玩笑,随手便取了。
若非此时它自桓瑾之的袖中落出,巫蘅几乎都快忘了这事。
两个少女呆若木鸡地怔怔望着这支发簪。
王悠之皱眉提醒似乎毫无所察的桓七,“瑾之,你的发簪?”
桓瑾之脚步一顿,见王悠之目有所指,他一低眉,果然那白玉发簪自袖中掉落在了地面红毯,他身上温柔地捧起来,玉质温润的俊脸微微荡起一丝红浪。
庾沉月几乎要晕倒当场。
“女郎——”巫蘅先反应过来,她此刻唯一的念头便是,这件事必须瞒下来,不能让桓瑾之知晓她便是那个白衣女郎,更不能让谢泓得知。虽然谢十二总是神通广大得让她头疼不已。
这两个字丝毫没有提醒了庾沉月,一句在唇边兜转良久的话冲口而出:“瑾之,这发簪何人所赠?”
桓瑾之薄红未消,目光落到发簪上时却一片盈盈的晶莹,难掩柔色,“其实,我并不知她是谁。”
这一句话几乎要将庾沉月眼眸中的水光扯出来,她咬着粉唇目光如火地盯着桓瑾之的背影,而那个翩然高颀的男子已经拂帘而去。
王悠之目睹之后,幽幽一叹,“沉月,你的心思,该早些告诉他。”
情意最是难等,一旦错过,也许终身相误。
不知怎么,巫蘅再也不敢碰庾沉月一下,心虚地退后了半步。
唯独旁观的陈季止,疑惑巫蘅的举措,她方才的惊讶一点也不逊于庾沉月。
离去时,巫蘅满腹心事地找到了柳叟停靠在风雅轩外的马车,她走近时见柳叟望着她满眼无奈为难,又频频暗指车中,她心中奇异不胜,跳上车辕拉开车门,里头好整以暇地读着竹简的人,不是谢泓是谁?
见到巫蘅,这厮从容悠闲地放下手,声音清澈如泉:“上来。”
这难道不是她的马车?
巫蘅咬唇钻进去,谢泓一手接住她,一手掩上身后的木门,巫蘅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被锁着腰肢抱入了男人的怀里,方才那酒意又蹭蹭上涌,她软绵绵的没有气力,望着檀郎的眼光柔软妩媚,配上她精挑橙红如夕阳色的裳服,谢泓只觉得手中掬了一朵浸了露水的牡丹。
“阿蘅醉了。”这是他说的第二句话。
哪知巫蘅轻轻一哼,“美酒当前,美色在怀,敢不醉也?”
“哈哈,你倒敢笑我。”谢泓难得任人戏谑几回,这感觉太奇妙,一时不忍反驳,她要高兴怎么说都是。
巫蘅虽然酒醉,但人却还是清醒的,颦眉道:“你出现在我的马车里实为不妥。”
谢泓俯下身,薄唇几乎贴着她沁粉的耳根,“卿卿要哄我下车?”
他是谢轻泽,谁有那胆子把他哄下车?巫蘅眼睛一瞪,正道这厮无赖,哪知他却耍无赖到底了,委委屈屈地控诉道:“阿蘅方才还夸赞我美色来着。”
巫蘅:“……”
她指尖颤抖地抚上车壁,对外头的柳叟无力叹道:“叟,驾车吧。”
马车缓慢行进之后,她又退了回来,睨了这少年一眼,连连叹气:“只能到你的别院。”
“送你回旧宅了我便走。”
这个男人一点都不好说话,巫蘅头疼脑热地垂下眼,这马车是巫蘅自己从老家带来的,逼仄狭窄,能容纳两人已是极限,她要坐着,谢泓便只能伸手轻轻揽着她,抱她坐在膝上,她羞赧不已,眼光扫到他放在一侧的书简,好奇地取了起来,“十二郎喜欢读什么书?”
身后的胸膛微微震动,他仿佛在笑。
巫蘅的脸色的绯红蜿蜒到耳后,却让这个男人看了个分明,巫蘅将竹简打开,原来是董仲舒的一卷《春秋繁露》,这书简古朴厚重,沉甸甸的一卷,她心想不愧是王谢家族,藏书丰厚,竹简也这般精致大气。
谢泓自身后靠近,“那卿卿喜欢读什么?”
“嗯,《诗经》。”巫蘅想了想,歪着头看着这个俊美的男人,眼光不眨地盯着他,“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上有茂盛的扶苏,池里有美艳的荷花。没见到子都美男子啊,偏遇见你这个小狂徒。
他眼神清亮,似乎颇有兴味,“哦?我是子都,还是狂且?”
“貌似子都,性似狂且。”
巫蘅回答得一字一顿,似乎很认真。
谢泓哑然失笑,正要出声调侃她两句,不甚柳叟的车走到颠簸处,马车一晃,两个人贴得太近,巫蘅自然被他收力抱得不曾动弹,谢泓却微微倾身,那双薄唇正碰到巫蘅的脸颊,她素喜不施粉黛,但天然滑腻如脂,情浓羞怯时两颊燃火,他微凉的两瓣唇正好吻在她滚烫的右脸……
“啊——”巫蘅惊羞失措地撑着他的胸膛,要推开他。
谢泓促狭地上扬眼眸,好笑地将她抱得更紧,“别羞。”
巫蘅前世唯一有过亲密接触的人,是刘敬,可他是个粗蛮的男人,对待女人暴戾淫猥,可是谢泓不同,哪里都不同……
她骨子里排斥男人的亲近,可她内心一点也不想推开他。
她想捂脸,虽然明知这只是一个意外,身后的男人拿开她捂脸的手,清润如水的眼眸满熠光采,“我是第一次用唇碰一个女郎,阿蘅。”
听起来好像吃亏的的确是他……
巫蘅好气又好笑,一点羞意荡然无存了,嗔怒道:“谢郎这些话听着,可不像第一次说。”
谢泓却笑着不再说话。
马车被旧宅前的一众妇人仆人堵下,巫蘅惊讶,忽听得柳叟在车外说道:“女郎,主母带人来了。”
“秦氏?”巫蘅一惊。
没来得及反应,马车外传来一个尖酸刻薄的女人声音:“好一个风流小姑,原来竟成日不落宅第么!”
这个女人是秦氏身边的老仆,巫蘅曾见过她训斥人,嗓门尖利,她存了几分印象的。
她懊丧地对谢泓道:“你不该来,这不出事了?”
岂知那厮似乎并不在意,头往后一枕,淡淡笑道:“出不了事。”
巫蘅不知他所谓的“出不了事”是指在何种程度上,她咬唇道:“总之,在她们走前,你不许下车!”
这副命令似的口吻让谢泓兴致更浓,“我为何要听你的?”
“这是我的马车!”巫蘅低吼。若让秦氏瞧见,堂堂谢氏嫡子钻入她的马车,他的名声……
她为他着想,可这男人却一脸不领情不甘愿,巫蘅拿他无奈,转身要推马车门时还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才慢慢悠悠地踩上车辕,一手拢上车门,由柳叟扶下来。
随着这一身艳丽的巫蘅出现在诸人视野,秦氏眼光一凝,登时便蹙起眉心泛出一抹冷意。
她们带着人堵在旧宅门口,王妪和水盈水秀都被她们阻隔在里边,这一带水清风淡,宅院也狭仄,真难为秦氏竟带了二十几个人来。
秦氏身后那发话的老仆,老练而浑浊的眼盯了巫蘅几瞬,便字字忠心地对秦氏说道:“夫人,这巫蘅日日出门,装扮华艳,分明是学的狐媚手段勾引人去的。那马车她既如此护着,藏头藏尾的定是她那姘头!”
经她这么一说,秦氏便深觉有理,她走下那方简陋的石阶,蹙眉对着巫蘅声音一亮:“巫蘅,让你那姘头下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