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蘅和水盈水秀去迎人。
石路被铺开一层白如雪的锦缎,材料雅致而华丽,直没入巫蘅院中来,水盈和水秀从未见过这阵势,惊讶地张大了樱唇。
那卷开锦缎的两名仆人,形貌姿态已是不凡,紧跟着,挑灯的一行人又来,黎明时分,这群人皆着一身淡紫,衣裳仿佛嵌着珍贝以及稀有的羽毛,灯火中宛如绮丽的烟花在照水流动。这群人两道散开,恭谨地立在小院两侧,屏息凝神,脚步如踩在云上,丝毫听不见声响。
此时院中已站了一大群人,而巫蘅秀眉的黛眉,在一点点收紧。
而这并不是全部。
让开一道之后,石子路,那雪白的绣缎上,徐徐走来一簇姿态婀娜,在暗影之中犹如清丽仙子般的婢女,这些美婢容色倾城,云髻峨峨,修眉联娟,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她们走来之后,便又左右分开。
她们提着的灯笼,映出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身影。
她一步步走来。若是姿容,方才那四个婢女已是天下难寻,这个妇人也并不比她们出色多少,但她显然更从容,衣履更华丽,眼神也更清冷端高。她穿着一袭绛紫色挑丝双窠云雁长裙,玫瑰紫轻绡束腰,长裙戋地,但见华丽纷繁,鬓发高挽成妇人发髻,脸色有些冷漠。
巫蘅的心终于尘埃落定。
她本以为,陈郡谢氏会以这种炫富的方式一路铺排到天明。
那紫衣妇人走了过来,提灯的婢女簇拥着走近巫蘅,她曼声道:“你是巫蘅?”
“夫人可姓崔?”巫蘅不答反问,因为都是明知故问,说实在的,比起这些虚礼寒暄,她现在只想见谢泓,只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她听说过,陈郡谢五郎的妻族乃是博陵崔氏,崔夫人性情淡漠,甚至偶尔乖张,但年岁不过三十,已助族长夫人协理谢家内事多年。
她其实早已想到,她见到陈郡谢氏的人会是以这么一种方式,威逼实属下策,所以他们先会迫她知难而退。叫她知道,什么叫云与泥天然的不同,什么叫蓬荜生辉,什么叫高攀不得。
崔夫人并不动怒,她只是打量了巫蘅几眼,便淡淡道:“你便是十二郎中意的那个女郎,容貌清秀,与我想象的顽艳嚣张之辈大有不同。”
“多谢夫人谬赞。”巫蘅低头对她福了福。
崔氏脸色也不动,她一直这么高居于此惯了,除却对族中几名长辈,少有能让她动容的。她拂开身畔的两名侍女,对巫蘅道:“我既至此,请巫小姑随我走一趟。”
“去乌衣巷?”不得不说,两世为人,巫蘅也没有想过去乌衣巷一观。
她骄傲,但也自卑,身份地位、财产权势,和谢泓比起来,她几乎一无所有。
崔氏淡然颔首。
巫蘅微不可察地晃碎了目光,她轻轻动唇,“敬诺。”
哪知水盈忽然咬唇道:“陈郡谢氏中人,让我家女郎独身前去,有绑人之嫌!”
崔氏不动颜色,眸光只轻轻一侧,身后便有一容色迫人的美婢站出来,凝声道:“不敢相瞒,这府苑也属谢氏名下,我家谢君只请巫小姑过府一叙,有何行不得?”
水盈一愣,登时缩了回去,堵着气作声不得。
巫蘅微微一笑,她心里并不如何惊讶,陈季止虽然守诺,但绝不是滥发善心之人,送她一幢宅子实为可疑,她来之时便已经想透了,这是她那位谢郎,约莫将陈季止打怕了,才逼得陈四郎不甘不愿地以自己的名义送给她的。
这一笑之后,她朝谢氏诸人走了过去。
人已经被看轻成这般模样,巫蘅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好畏惧的,谄媚阿谀,只会让清高之士更是不喜。
她走路的姿态半点看不出要知难而退。
直至她走了出去,身侧那美婢在崔氏身后说道:“这小姑毕竟是十二郎的心上人。”
崔氏淡漠道:“我知晓,不必你提醒。”
谢泓能看上的女人,自是有些不同的。
巫蘅被提灯者引出府门外,蜿蜒停了一路衣饰华丽的部曲家仆,巫蘅倒是看也不看一眼,由着引路的一个婢妇将她带入一辆轩华马车之中。
美婢跟在崔氏后头,眼光一掠,“夫人,这巫蘅是在故作不见么?”
“不论她如何,她要面对的,终究不是我。”崔氏脸色沉凝如霜,只是目光却有些淡淡的悠远,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到。
马车并不颠簸,谢家要对让巫蘅知晓进退,这车马定然也是最好的,她一人从未坐过如此华丽宽敞的车,初光透晓,斑驳的金辉渗透而入,那一截裸出的白皙修长的雪颈,如雪似玉般的清秀的脸,都沐浴在这金辉下。
当巫蘅走下车时,其实不少人已经发觉,这个小姑还真有种不一样的清雅如兰、不经雕饰的美。
这建康城几乎无人不晓,谢十二最爱的,一是风竹,一是幽兰。
巫蘅一路不曾探头出来观望,直至此刻下了车,偌大恢弘的宅院出现眼前,她在真正觉得震撼无匹。她往昔所见的一切朱楼绮户,比起谢家只能望尘失色。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撼。
但是她不能在这个时候露出一丝怯,她不能让任何人,觉得陈郡谢十二是一个没有眼光的男人。
她秉着呼吸深深地冷静着,这府中又有几名婢妇走出,将崔氏和巫蘅引入内院。
雕梁绣柱,画栋飞甍,层台累榭,金碧耀目。巫蘅时刻秉着双手,而袖下的一双玉手其实早已被薄汗濡湿。
曲径蜿蜒着没入远方,也不知转过多少华美精致的阁楼,崔氏也早已分道离去,一名老婢妇领着巫蘅往里走,又是一道道回廊花门,穿过之后,视野陡然变得无比清幽起来,翠色摇曳如浪,一丛丛碧色的青竹轻拂着,燥热的暑意也被挥拒在外。
这里有间雅致的竹舍,门前曲曲折折一道回廊,两旁尽植碧竹。
在这时,巫蘅的心猛然一跳。
婢妇往前一指,低声道:“巫小姑,这是十二郎闲暇时休憩的柏翠斋。”
巫蘅恭敬地福了福,一道绿篱之后,白衣颀长,宛如墨画般的身影,仿佛就立在跟前,也仿佛远在高山之外,流水出姿,秀逸而高旷,清润而柔和。
她抿着唇角,不顾谢氏婢妇在此,她提步走了过去。
隔着浅浅的一道门,她收住略略有些不矜持的脚步,眼色微黯,“谢郎,才一二日而已,怎么苍白了这么多?”
她这是在关心他。
谢泓微微苍白的脸色,在一瞬间宛如洗练一般,那温柔多了几分醇和。他轻轻探手,隔着竹篱将她抱入怀中,声音清澈沉稳:“阿蘅,我其实是个自私的人。”
巫蘅反问:“怎么说呢?”
他轻叹,“我知道,你其实不愿同我面对这些。是我一意孤行。”
巫蘅从袖下伸出手,慢慢地延到他消瘦峻立的脊背,将他一点点搂入自己的怀里,笃定地将目光放远,“我一点也不惧。你不知道,我有多在意你。谢泓,你这个——”
这个什么呢?脸羞得一阵轻红色。
谢泓朗然失笑,“阿蘅有多在意我,我现在是的确不知,若是一个时辰之后,阿蘅再跟我说这些话,那谢轻泽就真的信了。”
他松开手,将竹篱门推开,他们之间已经再无阻隔。
他走了出来,目光只对不远处的几名婢妇轻瞥了几眼,负手对巫蘅叹道:“你身边的柳叟,说我性子狂傲。可我觉得不够,我要是再狂一些便好了。”
巫蘅不解,“嗯?”
他微挑薄唇,似笑非笑地看进她的眼睛里,“我要是再风流疏狂些,我会抱着你去见他们。”
“你这人!”巫蘅被他一言说得嗔怒羞恼不已,急急地侧过了身。
两人似乎忘了谢君要亲自接见巫蘅一事,直至两名婢妇匆匆而来,提醒了几句,谢泓才蹙眉挥退他们,他携起了巫蘅的素手。
这只手一入自己掌心,便知她已经出了汗,谢泓隐秘地动了动唇,却没说一句话。
他牵着拘谨的巫蘅往竹轩外走,一路上,他再也不见笑意,低沉着嗓音说道:“谢家到了这一代,支系已经太多,嫡出者是在凤毛麟角,如今族长一位由我伯父继承,他在朝为相,这你应当知晓。”
巫蘅点了点头,“嗯。”
绕过一道风满画廊的凉亭,谢泓又道,“伯父膝下只有一个嫡出的儿子,可惜早夭——后来,我便成了谢氏最受瞩目的那个族长继承人。”
她没有应承,这些她都清楚。
巫蘅心里有点艰酸,她知道自己心想的是什么,她对他最大的期许是什么,可是太过大逆不道,甚至对谢泓,她不敢想,不敢问,宁愿这么压抑着。
谢泓似乎有些悠远的怅然,郁色淡淡浮于脸上,“阿蘅,你知道我们这群人身上背负的东西,太过沉重。”
不但是他,还有王悠之等人,他们是注定了要承受这些,所以势必要忍常人所不能忍。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下脚步,将巫蘅的素手慢慢地执起,唇角微微上扬,“怕么?”
这里地界开阔,屋房俨然,门前有一十二个持剑部曲谨立,这已经是谢君要接见巫蘅之处了。
如果不是谢泓一味坚持,不肯曲意服从,巫蘅绝不会有机会到这乌衣巷来,甚至能见到传闻之中那位辞锋冷峻的谢君。
巫蘅知道他的坚持之中,想必会受委屈。
她只觉得心疼,摇了摇头给他安心,“我不曾害怕。谢郎,你也不要怕,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