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毕竟是谢家,这群人或多或少与谢泓有所牵连,巫蘅不敢使性子,不能动脾气,只能任由她们摆弄,她穿戴好之后,发觉这般装扮之后,她稍显成熟的风韵和这处子之身有着矛盾而和谐的美感。
巫蘅问那个挽发的侍女:“你叫什么名儿?”
“婢子丹云。”
这个侍女模样生得周正,全身上下几乎都是玲珑的,巴掌可盈的一张嫣然粉面,腮凝新荔,看着何其可亲。
“侍候你们家十二郎的,可都长得似你这么端庄好看?”巫蘅只是随便一问,不过心里添了点堵是真的,那个男人从小长在这群莺莺燕燕的脂粉堆里,身边从来就不缺美人。
丹云低声道:“侍候十二郎的,姿容远在我们几个之上。她们都是经过王夫人过眼的,我们只看了一眼,便被撤下来了。”
巫蘅心里更堵了。
原来谢泓身边都是一群美如神仙的女子。
不过,纵然这群侍女美得百里无一的,谢泓对女人的亲热仍然那么生疏,本能的反应是不会骗人的。谢泓他是真的没接触过多少妇人。
想来这谢氏高门,一个个侍女说话都是从容娴静的,大约没有多少女子真豁得开面皮主动去亲近谢泓。
这一点,让巫蘅觉得陈郡谢氏还有几分可爱之处。
丹云是王夫人派来照顾巫蘅起居的,巫蘅对丹云也很有几分好感。
因为昨晚和谢泓见面,还做了些事不慎被人留意到了,此后她再要见谢泓一面,便难上加难。
巫蘅生辰这日,晌午时分,巫蘅在院中的一棵青松下纳凉,煮着松梅子清茶,清幽的夏风穿过疏影,谢泓正信步而来,她坐在石墩上看着风姿高雅的美郎君,弯着唇角轻轻一笑。
谢泓今日的装束与平日不同,秀雅无垢的一袭胜雪锦衣,绣着祥云菖蒲等精细锦理,袖口、前襟处有深黑的半寸镶边,眼前摩挲过隐约滑腻的光泽。他身姿挺拔,这稍显华丽的衣袍宽袖长幅,更显得俊美不凡,如草之兰,如玉之瑾,芳绚优雅。
他手执绢扇,飘曳的秀发用玉簪半束,鬓边垂下一缕,这般看着更显韵致。
他走了过来,随之愈来愈近的步伐,他的眼波也愈来愈柔和。
巫蘅的茶煮沸了,她轻捏着修长的柄,备好了两只青觞,替他斟了满杯,又倒出三分来,才将茶水退到他面前。
谢泓坐到她眼前,对她这斟茶的习惯有些称叹。
“谢郎,你几日不曾来见我了。但我想今日是我生辰,你定会来的。”巫蘅的语调听不出不耐,但是她对他失望这是理所应当的。
她住在这高墙院落深处,她最亲近的人此刻在谢氏别院不明下落,而她举步维艰。她没有一日寝能安席的。
谢泓端起她煮的正腾着水雾的清茶呷了一口,松子和梅子的清甜混在水中,分外令人清心舒泰。
“我与族长定下了约定,明日便要启程离开,应该能在我及冠之前回来。”
谢泓将她的一双柔荑握住,“阿蘅。”
若非如此,若非他明日要走,他要来见她,只怕还是不易。
巫蘅蹙眉,“我要在这里住半年?”
“可以去别院,就在那间院子,和王妪她们住在一起,我上下打点了人手,你尽可以调用。我没有告诉你,这是我手上的私权,族长也动不了的。我给你的那枚玉佩,就是信物。”谢泓的手指微微收紧,宛如合拢囚住了一只振翅轻蝶。
他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地安排一切。
可是这么周全,这么事无巨细,巫蘅只觉得眼眶有点湿润。
她不自然地抽出手,用指尖拈着绣绢拭去眼中的点点泪水,“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你明知道,我最不愿你因为我受到掣肘,如果是被逼着离开,你让我如何安稳渡这半年?”
谢泓答应了什么条件?
他们之间本就天差地远,即便当今陛下一道诏书圣旨下来为她和谢泓赐婚,谢家也未必真会遵命。谢泓与族长约定,这“约定”两字说得轻巧,其实,背后的沉重她能想而知。
谢泓绕过一只手臂,他悠然起身,唇角噙着一朵浅淡的微笑,“阿蘅,我送你出府。随我去一个地方。”
“嗯。”巫蘅于泪水之中破出笑容来。
临走之前,谢泓又呷了一口巫蘅煮的松梅茶。
“好喝?”
“阿蘅手巧。”
得了夸赞的巫蘅俏脸薄红,又忍不住将那虚荣心尽数满足了,她被谢泓携着手出门,出了后院,便坐上了谢泓准备的马车。
崔氏在绿荫下绣着一幅百鸟图,皂纱般的树影映在苍白美丽的脸上。她绣花时的模样,很专注,这个时候几乎是看不见外人的。
其间春蝉来添了几次茶水。
“五郎。”巧笑倩兮的女人攀着谢澜的肩,吐气如兰,媚眼如丝。
见谢澜的目光似乎不在自己身上,她顺着男人的视线看去,一个端凝沉坐的美妇人正穿针引线,剪影如画般,静谧安雅。这妇人是谢澜的正妻崔氏,她自然知道的。
“五郎!”女人不满地努唇,“你在看什么?”
谢澜回头,仿若无事地淡淡一笑,将女子娇软如水的腰肢一揽,“不曾看什么,走吧。”
“五郎,我听说建康今晚有花灯盛会,我们去看可好?”女人明眸善睐。
“好,都依你。”谢澜宠溺地刮她的瑶鼻。他揽着女人的纤腰转身离去,只是眉心隐隐一刺,他以为没有任何不适,只是在伸手要扶女人上车时,瞥见那一掌猩红淋漓,还是有几分无奈。
谢泓的马车在城郊才停下,此时日头已晚。
游船宁静地泊在浅岸处,装饰精雕典雅,四处垂着嫣红粉白的纱幔,随风轻飘着,巫蘅并不拒绝,她随着谢泓上船,谢氏前来的部曲都立在岸上等候着。
肃穆的一片山水色,在脚下融化似的迤逦不绝。
木橹靠在船一侧,谢同过来解开的绑船的细绳,船只被推开几步远,便悠悠地划走了。巫蘅猫着腰进入船舱之中,这里布置简单,只有冷梅花色的一叠锦被,檀香清雅的髹漆小几,摆着紫砂香罐儿和一张古琴。
纱帘被风一吹,便露出外边长身玉立的谢泓,他走入舱中,将一壶清酒摆在桌案上。
他俊美如玉的脸带着丝温笑,“阿蘅,今日是你的生辰。”
“嗯。”巫蘅与他斟酒起来,还是老规矩,斟十分,余七分,姿态很闲适。
她突然笑问:“我的生辰,谢郎没有为阿蘅准备生辰礼?”
“有的。”谢泓笑容神秘起来,“不过现在不能拿给你。”
巫蘅垂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又问道:“可以为我抚琴么?”
“可以。”谢泓坐到古琴面前,那双手修长有力,又白皙得近乎透明,这是极美的一双手,它的指下流淌出来的乐音也是极美的。
他奏得是一曲《相思赋》,曲调缠绵,他是在说,还没有离开,他已经在相思。
整个过程之中,他的目光缱绻而专注,静静地凝视着巫蘅。
天色渐暮,远天大朵大朵的云翳斜垂于水面,分割着天的微蓝与水的墨绿。纱幔随着舱门上的彩色绣画,摇曳出青红浅碧的层次错落之感。
他反反复复地弹奏着他的相思,巫蘅想说什么,又始终没有说。
暮色随着最后那片桃色的夕照的湮没而笼罩来,他的手指还在续续地弹奏着,巫蘅突然伸出手按住他抚琴的手,谢泓摊平了十指,按压在琴弦上,他没有说话。
巫蘅静静地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身后是一片铺好的床褥。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打算,在这里要我?”
谢泓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并没有答话,巫蘅眼眶一涩,“在你临走之前这一夜,把我变成你的女人,以后我就真的再也没有退路了,我以为你放我回去是真的从心里信任我、尊重我,谢泓你怎么能……”
巫蘅哭噎着,香肩轻颤。
她第一次这么惶恐。如果没有前世的噩梦,也许她对自己的贞洁会更加随性一些,不会只要一想到,就排斥抗拒得即便是谢泓,在这种情境下她也是会害怕、会怕到哭的。
她不容易信任一个人,她想信他,可还是这么怕。
就在她松开手之时,谢泓按着琴弦的手也慢慢地翻开了,几乎十指染血。巫蘅一愣,那血珠顺着他光洁的指腹落了一滴。
这是被琴弦划破的,滴在古拙沧桑的琴木上,殷红艳丽的一点。
“阿蘅,在你心里,你是这么看我的?”
他叹息着撑起身,越过一道香帘走向船舱外,天河里隐约的星斗散漫地沉影水底,那背影有种旷古的哀凉。巫蘅心里有愧,她抹干自己的泪痕随着他走出去,一只手绕过他的腰,从身后抱住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怕……”巫蘅有点哽咽,“我只是怕啊……我没有预料之中那么勇敢,我心里总是有太多顾忌,你要离开,我除了不舍得,就是害怕。在你面前,我那么卑微,即使强撑着勇气,也还是卑微,谢泓,你不知道我,我从来都是这么谨小慎微的,可是遇到你,喜欢上你,我从来是你逼着走一步,我便走一步,可是走到今天,你突然不逼我了,你要走了,剩下给我的,都是无所适从的惶恐,我该怎么办呢……”
她只能守住最后一点东西,虽然她也不知道在谢泓这里,她还剩下些什么。
谢泓似乎不为所动,他整个人没有丝毫反应。
巫蘅真是急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在她两难之时,谢泓低下头,他转身过来,风吹开那如瀑的墨发,他一瞬不瞬地专注地看着他,“阿蘅,其实我也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