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执鞭的手停在虚空中,他张目瞪过来,寝殿闯入一个紫衣华贵的俊美青年,长姿俊逸,墨发如鸦。容貌之美让皇帝一时又惭又怒,喝道:“桓瑾之!你胆敢擅闯朕的寝宫?”
但桓瑾之没有理会皇帝的怒火,他一眼只看到伏在地上血痕累累的巫蘅,她绝望地趴在冰冷的地面,艰难撑着双手看他,美丽清凉的眼眸如火亦如冰。
桓瑾之心弦震动,大骇之下竟忘了皇家威严,他疾步冲上去将巫蘅扶起来,“可还好?”
巫蘅咬着牙不说话,任何男人的靠近现在对她而言都是一种痛快的折磨,何况桓瑾之仿佛天生冰凉,她羞耻地渴望着和他紧紧贴在一起,可是脑子一片混沌不明,想的全是谢泓,她推桓瑾之的动作变得有种欲拒还迎的意蕴。
见状,皇帝冷笑一声,“桓瑾之,你也是看上了这妇人,想与朕分这杯羹?”
桓瑾之一双如簇冷玉的双眸沉了下来,不待他回话,皇帝又阴凉地笑道:“你说要这个妇人,朕可以不追究,这妇人滋味朕甚至可以分与你一半……”
“陛下!”桓瑾之喉咙里艰难地发出一声低吼,他抱着巫蘅起身,冷冷地看着皇帝,“北方烽火四起,谢泓奔波在外,陛下不思国事,竟原来想着他的女人!”
皇帝被这一吼,忍着怒火阴阳怪气地冷哼:“满口谢泓的女人,你也不过是趁着他不在时,来争要这个妇人罢了,你与她暗度陈仓之事,莫以为朕不知晓!哈哈,你即刻带走她便是!朕倒真想看看,他谢泓知道他最信任的挚友和他的女人私通一气,会是一副什么表情!”
前面几句皇帝还是怒的,但说到后来,他便真觉得有趣了。
想那谢泓平素自命清高,人皆道是谪仙堕世,他从不见谢泓除光风霁月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神情姿色。当真有趣极了。
桓瑾之眼色浸冷,怀里的巫蘅难受地扯着他的衣襟,平滑的紫绸攥出几缕破碎的褶痕,桓瑾之唇角下陷,既然皇帝不再多生事端,他冷冷拜别这个皇帝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两人消失在殿外,皇帝阴冷着脸问那绿衣太监,反手一鞭便打在他的手臂上,“桓瑾之到底如何闯宫而入的!朕养你们,竟是养的一群饭桶!”
绿衣宦官吓得两腿发软跪在地上,直抖着哆嗦着唇道:“奴不知……”
“哼。”皇帝一气之下,将软鞭一掷在地。
今日桓瑾之敢来截人,不过是仗着他桓氏的余威罢了,若是桓温在世,兴许他还忌惮几分。皇帝打定主意,将这笔账记在桓家的头上。
桓瑾之抱着巫蘅一路出殿,巫蘅紧紧攥着他的流光紫的衣襟,唇中溢出几缕难熬坚忍的低吟。娇软的身体颤出无数刺眼的鲜血来,她紧紧地咬着牙……
桓瑾之皱着眉疾步走向宫外,才出大殿,后脚听到一妇人尖刻的嗓音:“桓瑾之你站住!”
他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巫娆气得发抖,手狠辣地拍在玉色雕栏上,大喊道:“她是皇上要的女人,你敢带她走!桓瑾之,你敢公然得罪皇上不成?”
巫蘅红艳如玫的唇畔露出一缕浅浅的呻.吟,桓瑾之心中微疼地拧起来,顾不得身后叫嚣的巫娆,他快步往外走,一直到上了宫外的马车,他将巫蘅放在车中,遣了马夫下车,自己驾着马车在宫外的街衢上飞奔起来。
路上颠簸摇晃,巫蘅只觉得全身一时寒冷如冰,一时烈火攻心,揪着自己破碎染血的裳服,眼眸迷离地大喘着,意识慢慢地如夕阳一般斑驳陆离,她眼前都是虚影和幻觉,朦胧里有一个白衣如画的男人,他的手仿佛就落在她的鬓边,柔和地私语,一声声唤她“阿蘅”。
“谢泓……”她痛楚地甩着头,可是不够,她明知道他是幻觉,他远在遥远的北国,可是她戒不掉这种幻觉,她恨不得撕了自己衣裳,恨不得把全身拿给他看,恨不得与他血肉交融。
可这是幻象,是心魔啊……
巫蘅紧抓着自己的衣衫,将穿缀荼蘼绣花纹理的对襟拼命用双手扣住,她不能靠任何人了,她只有自己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清醒,这时她只有一个想法,她只有自己了。
在动荡的马车上,一刻钟也觉得三秋般漫长无比,她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候,车停在她的府门外,巫蘅咬着牙关战栗着,车帘猛地被拉开,日光瞬间被抛入。
她睁开眼,眼前一个身着优雅华贵的紫绣锦袍的男人,手指修白有节,巫蘅猛地冲了出去!
她一头将桓瑾之撞开,吃痛的桓瑾之扶着肩膀倒在车辕上,巫蘅迅捷地跳下车,但不慎脚踩在一颗石子上,桓瑾之要伸手搀她,巫蘅咬牙扶着自己的肩往里走,“你别跟来!”
桓瑾之又惊又痛,他走上台阶,巫蘅又往里躲闪了几分,他目光凄哀,忧郁般看着她,眼眸里的水建康三月的雨丝,“你中了媚毒。”
“多谢桓……七郎好意。”巫蘅的唇滴出猩红的血,她靠着身后的门,喘着气用力地砸着。
“我可以,请你先离开。”她眼下毒入血液了,再见不得一个男人出现在视野之内。如皇帝所言,无论如何不能是桓瑾之,她不能将谢泓置于那种境地。
门很快开了,王妪带着两个丫头冲了出来。
“女郎!”三个人齐声惊呼。
水盈和水秀将巫蘅搀了起来,此刻的巫蘅软得像一团泥,热得像一团火,饶是水盈水秀没见过什么世面,不通世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立时惊骇不已。
王妪对着桓瑾之行礼,“多谢七郎对我家女郎的救命之恩。如此大恩来日必报。”又急匆匆地唤水盈水秀,“快扶着女郎进屋去!”
主仆几人疾步往里迈,王妪留了个心眼儿,返过身来将大门落了栓,巫蘅此时全身是伤,尤其小臂被发簪刺破的伤口,汩汩地往外冒着猩红的血液。
进了寝房,王妪先要给巫蘅治伤,巫蘅隐忍地发出一长串嘶吟,“不行,妪,为我打两桶冷水来!”
“这!”巫蘅眼下全身是伤,如何再能浸得冷水?
巫蘅全身如堕火窟,烧得皮肤上的鞭痕和伤口俱是刺痛无比,这一夜模模糊糊地意识不清,水秀自院子的井里打了水,王妪见巫蘅伤痕累累实在不忍,找到放在木架子上的檀木盒,对着巫蘅的后脑风池穴击落,巫蘅立时花钿委地,
“女郎这模样,真泼了水,少不得要病上月余,我也是无奈。”王妪说完这句,使唤起两个侍女来,“替女郎擦拭伤口吧,我前不久留了的药膏兴许能派上用场。”
三人忙活到了大半夜,才服侍巫蘅躺入床榻之中,其间巫蘅醒来一回,水盈将她又打晕了,后来巫蘅委实心力交瘁,就这么睡下了。
王妪忙活完,吐了一口浊气,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往外走去,拉开门,月光里温润之中透着哀色的紫衣郎君还站在门下,见到王妪,似乎欲言又止,几次要上前但最终都没有。
王妪扶着门闩,叹道:“桓七郎,你还是回去吧,女郎没有大碍了。”
但他没有要走的意思,身后的骏马打了个响鼻,王妪长舒了一口气,走了出来,“七郎明知,我家女郎倾慕的人是谢十二郎,你这又是何苦。”
“谢泓不能娶她,也不能护她。”桓瑾之笃定坚忍地看着王妪,“今日之事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谢泓可以,我绝不会插足。可是方才的情形凶险万分,若是我晚去一步,后果将不堪设想!”
单是想到当今皇上一贯的做派,王妪哪里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她心疼不已,女郎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这些人偏不放过,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凌.辱她。
王妪怔忡不言,桓瑾之低着头,咬了咬唇道:“我会在这里等她见我。”
“老奴记得女郎她曾经说过,她对桓七郎无意。七郎你要知道,我家女郎对你们这些士族门阀实在毫无兴趣,若不是因为她心悦的是谢泓,她绝对不会往你们这样的人凑上一步半步,也不会受这些磨难。”这番话说得桓瑾之微怔,王妪沧桑地叹着往回走去。
天将黎明时,下起了一层凉薄的秋雨。
阴阴绵绵地将整座院落锁入清秋之中,巫蘅的窗被寒风吹开了,她浑身冰凉地醒来,此时全身是汗,她皱了皱眉头,披上玄色的广袍长衫,静默地推门而出。
“女郎!”王妪就歇在巫蘅隔壁,听到声响急忙起身来看她,绵密的雨帘在廊外飞珠溅玉。
她见巫蘅已经出汗了,知道那药性终是过去了,欣喜地说道:“女郎等着,我替你准备热汤沐浴!”
巫蘅脸色有些灰败,眼眶微红,眸色黯淡无光,王妪愣愣地正要问怎么了,不期然巫蘅直直地走上前一步,将王妪抱住了,她嘶声低哑地哭了起来,泪水很快浸湿了王妪的肩。
“我爱不起谢泓……我不能再拖累他,也不能再连累自己了……”
他很快就会知道今日这件事,不论是皇帝,还是桓七,只要沾染上,她都与谢氏嫡妻这几个字无缘了。这一定是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事。
巫蘅简直不敢想,他会用什么样的目光来看待自己,失望、愤怒、怨恨……
她痛得心肺都要纠结在一起了。
巫蘅抱着王妪哭了许久,才慢慢松开手,她拭眼角下的泪痕,毫无犹疑地哽声说道:“我要寄书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