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应了?”
巫蘅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么快,这一日会来得那么快,措手不及,猝然无备。
庾沉月半偏着头观摩她的神色,末了才慢悠悠地叹道:“十二哥哥这是不给自己留退路了啊!”
也就是说,他答应了,或者不是答应,但至少已经默许了。琅琊王氏,王曦,巫蘅记得,前世的谢泓也是娶了她,他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巫蘅,你是否不舒服了?”
巫蘅细细地张了张唇,庾沉月倾着上身,红艳如火的裳服灼灼而华,她笑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嗯?”巫蘅有点惊奇,但庾沉月已经扬起马鞭往南门外跑了出去。
这个时节出入建康城的人很多,巫蘅夹着马腹随她出城也不算显眼,但也不知道庾沉月要将她引到何处去,马蹄哒哒地掠过草皮青色的绒毛,南门外一条天然的小溪从山谷里流泻出来,淙淙如筝,中游处建了座草屋,植了几株桃树,但还没到花季。
庾沉月下马来,巫蘅也跟着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来,庾沉月神秘地笑了笑,将马拴在树干上,上来握住了巫蘅的手,“随我来!”
“去哪儿?”
“偷酒喝!”
原来庾沉月带她出来是这个目的!
巫蘅先是一怔,然后苦笑了下,他们干的事自己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猫着腰往前走了几步,庾沉月回过身对她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巫蘅抿住了唇,脚下踩着一地浅草,风吹疏林,茅屋摇下几许微尘。
离柴门还有一丈远,忽听得里头的人一声屑笑:“又来偷酒喝?”
巫蘅一惊,抓紧了庾沉月的手要将她拖回来,紧跟着那茅屋里又传来一声冷笑:“小贼,不用看老夫也知道是你!”
门猛地被推开,一个鹤发道骨的老人走了出来,羽扇纶巾的隐士装束,见到是两个女郎,呆了呆,面上大约有些挂不住,冷口道:“你是谁?”
她问的决计不是庾沉月,想来这人和庾沉月是认识的,巫蘅自觉地低眉道:“巫氏阿蘅。”
“原来是你。”
老人惊讶,跟着又有几分怅然,巫蘅怔怔地望向庾沉月,这人究竟是谁,怎么会识得自己?
庾沉月以手掩唇,靠近脸低低地说道:“阿蘅我告诉你,在这建康城里的名士,不论老幼,都是十二哥哥的至交好友,所以你的名声现在可大了。我方才忘了说,这个,以前是教过十二哥哥奏琴的。”
巫蘅怒了努唇,无奈状道:“你定是因为我负了你十二哥哥,所以才将我往虎口里送。”
这个人明显不好得罪,看样子连谢泓都要礼让他几分。
庾沉月干笑,“好阿蘅,我确实嘴馋,跟谢十二半点干系都没有。”
她们两人在底下私语了一会儿,老人负着手沉沉道:“既来寻酒,我也不叫你们空手而归,进屋来。”
两人方才低着头跟着进去了。
老人是独居在这城外,临山傍水地依托自然而生,他酿的酒都是上品佳酿,听庾沉月说,王悠之嗜酒如命,常假借各种由头出来寻他,与之对饮,后来喝得多了,老人不大欢迎王八了,就闭门谢客再不见他了,所以后来才有王悠之偷酒的典故,方才他定是以为王悠之又来了。
老人摆出两个封口的紫坛,指了指桌面上的狼藉,闷声一哂,“庾沉月,你不学好,成日跟着王悠之学什么!他是男儿,横行些也不妨,你与他学什么偷酒!”
这话说得庾沉月脸色薄红,有些羞愧地埋下了头。
老人又看向巫蘅,见她对酒似乎有些兴致,捧着紫坛观摩了有一会儿了,他又是一哼,一只手将它夺了过来,“你不许喝!”
这摆明了就是嫌弃了,巫蘅比庾沉月更窘迫,老人却冷冷笑道:“你便是那个负了我徒儿,叫他心灰意冷,大半年不来看我老头子的人?”
这几句又让巫蘅哑然失笑。大半年之前她还没对不起谢泓,这个老人强置因果,着实厉害。
老人对她又瞅了几言,捋须道:“我徒儿,可是哪点配不起你?”
巫蘅想了想,恭恭敬敬地答:“因他是谢泓,他姓谢。”
这个回答倒是有趣,老人方才还阴沉的脸松动了一些,“姓谢又如何,你可知,老夫为何独居山中多年?”
巫蘅自然不知,她今日也是第一日见这个老人,摇了摇头,猜测道:“许是先生志在林间。”
“哈哈。”老人大笑,“许是。巫氏阿蘅,坏便坏在这二字之上了,你自以为也许是,可旁人却并不如你所想,如果你是因为一己之私,断了和他的来往,老夫也懒得与你多费唇舌,若是你觉得,你这一抽身,谢泓就能得到他想要的,未免有些狂妄了,他要的东西,你从未懂过。”
巫蘅捏着紫坛的手指一根根收紧,唇肉被咬得刺痛。她有点明白庾沉月的意思了,这个老人是她请的说客。
“我确实不懂。”
一旁的庾沉月撑着木桌,安静地听他们对话,视线有些冥迷,她恍惚地想到了桓瑾之。其实她也不懂他想要的,她一直自以为是地把自己变好,变成众所仰慕的模样,却忘了问,他喜欢的应该是什么模样。
也许从来就不是庾沉月,她怎么做,都无法走到他心里。原来这才是最残酷的。
老人倒出几杯酒水,“日后你勤来此处陪我老头子,我就把这酒给你喝。”
还有这样的,巫蘅简直哭笑不得,“先生,这只怕不大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老人脸色一板,“你看不起老夫?”
“没有。”巫蘅讪讪地闭嘴,鲜少有人能让她说不出话来的,谢泓偶尔会,但这老人,却是每句都让她无言以答。
“丫头,老夫我便说了罢,三十年前,我还是琅琊王氏的年轻俊秀。”
这句话让巫蘅打起了精神之后,老人长叹一声,手里捏着酒盏,有些索然意味,像是沉湎、不忘,“罢了,我的事,这庾丫头只怕管不住嘴会说的。今日你要讨酒喝可是一点也没有,都让王悠之喝得所剩无几了,改日来,我私藏一些,再找你们品酒。”
下了逐客令了,回去的时候,庾沉月靠着桃树解缰绳,巫蘅扶着这棵树,喃喃自语道:“这树也至少三十年了。”
“阿蘅你说对了。”巫蘅回眸去,庾沉月将缰绳递给她,“这个怪老头,这是他种与他亡妻的。昔年他也是琅琊王氏风头无量的人物,地位和如今的王悠之、谢泓所差无几,但是他和十二哥哥一样,对家族安排的女郎不甚中意,却是喜欢一个寒门女子。”
“啊?”这情形就如同谢泓和巫蘅,她经历过,所以才知这里会有多少周折,家族的人没有一个人会同意的。
庾沉月叹道:“可惜了他一片痴心,宁可舍弃王氏子孙的身份,被逐出宗祠,也要和那个寒门女子厮守在一处。那女郎却红颜多舛,没活过几年,便走了,他一生都再没有回王氏,而是结庐此地,终身不娶。”
巫蘅有几分怔忡,庾沉月淡淡地笑了笑,“阿蘅,十二哥哥是他的弟子,脾气和他最是相投了,你怎么不知道,他为了你,也愿意舍弃这些呢?”
会、么?
她从来不敢想,因为她不愿意将他放在必须要选择一个的两难境地。她不是不能强迫自己忍受那些外力加诸于己身的伤害,只是如果会伤害到谢泓,她还要一意孤行,有何意义?
她能吃苦,谢泓能么?这是乱世,王谢桓庾这些家族也早已意识到了危机,这时候他们应该同气连枝,婚嫁往来实属常事,谢泓不能辜负他的族人,如果要辜负,他只怕也会和老人一样结局。可是,他没有经历过,会为了五斗米生计而发愁的日子,他没有经历过,朝不保夕碌碌无为的生活,巫蘅不忍心。
如果谢泓是个庸人也就罢了,可是北国易主一事让她意识到,他是有谢安之才的人。他不能湮没。
这才是,她真正决定放弃的理由。
“阿蘅,如果十二哥哥真的娶了王曦,你也不后悔?”
巫蘅没有说话。
庾沉月叹息,她回头上马,抱着马脖子俯下身来,道:“你知道谢家有个信物,是传给族长夫人的玉佩么?”
这个巫蘅怎么会不知道,她扬起脸,阳光底下有些斑驳的眸色,看起来凄凄楚楚的,那玉佩自然是要交给王曦的,庾沉月却道:“十二哥哥不给自己留退路,我那句话说的是,今日众目睽睽之下,族长要拿回玉佩,他却将那块玉佩砸了,他说,不论如何,他不娶王曦!”
巫蘅的眼光猛地一动,大起大落的瞬间,她讷讷地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紧跟着庾沉月上马,为自己有些发红的眼眶觉得可笑,惭愧地捂着双颊道:“让你看笑话了。”
“我自然应该笑,阿蘅,你对谢十二这么真心,我也就不担心瑾之会和你怎么样了,我怎么会不不笑?”庾沉月口是心非,心里飞快地念着:十二哥哥,我就帮你到这儿了啊,以后我就不管啦!
两人策马映着夕阳余晖往建康城踅回去,澄溪如练,暮色烟霭一缕缕漂浮在莽莽的天地间,身后,俯拾皆是。
没有想到谢泓竟拒绝了族长安排的亲事,巫蘅说不出心里的感觉,只觉得复杂难明。
巫蘅听了老人的话,对他酿的酒的确有几分馋嘴,没过几天又造访了,这次只是一个人来的。
老人拿了一坛桃花酒,笑了笑道:“丫头,喝了我的酒,与老头做个弟子如何?”
不是说谢泓是他关门弟子么?巫蘅险些把酒喷在桌上,老头神秘地笑笑,对她说道:“丫头,上巳节将至,你可曾见过,曲水流觞之会?”
巫蘅悚然,不解地看着他,老人风骨奇绝地倚门而立,如松如竹,虚虚地一眼看来,“你若对这个有兴致,认我为师,上巳节那日,我带你去一观那名士盛宴!”
这样的宴会,没有谁会不心动的吧。巫蘅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