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晋惠帝建元二十三年九月初二,夜。
晚膳时,钟家沉寂万分,个个面色沉重,琢磨着昨日采选使到来之事。
钟咏的目光在三个儿女身上慢慢游离,目光一如既往的平淡,心境却不如前。
此次采选,是若璇进宫的最好时机,他倒是可以让若璇乖乖就范,只是谨仇必定不同意偿。
但这次入宫参选,只许成功,不容失败。七年来的苦心经营在此一搏,怎容许他们两兄妹心软踌躇!
钟咏平淡无波的眼中渐渐荡起几波涟漪,往事历历在目,火光硝烟、刀光剑影、血溅哀嚎…撄…
他钟咏曾立下毒誓,终其一生也要讨回这番债!
想起多年前那个本属于若璇的凤凰于飞和田玉镯,她虽失忆,但他却记得这玉镯的传世之意,也明白若璇生母对这玉镯的情感。
故人已逝,音容笑貌犹存。他所有的放不下,所有的耿耿于怀,全都源于那个香消玉殒、从不属于他的绝世女子……
当夜,钟咏便带着这凤凰于飞和田玉镯去劝若璇同意参选一事,事先他促成谨仇、玥娆这对有情人在后花园坦露真心,为的就是让若璇看到,逼她做出该做的选择。
他早已胜券在握,因为他太过了解三个儿女的心性:都是愿意为彼此牺牲的年轻儿女呵!
这边厢安置好若璇,那边厢他的心腹徐管家已用药将谨仇、玥娆迷晕,软禁入他书房的密室中。
借着宫中来给若璇讲授进宫事宜的喜婆,钟咏可以让若璇在入宫前的三日半步踏不出闺阁,如此,便可挡去一切阻碍,顺利送她入宫。
钟咏书房内皆为红木摆设,桌案上皆摆青瓷,青铜烟炉缓缓吐着缭绕的安息香。
他闭眼端坐着,神色平淡,呼吸平缓,全不理已在他面前站了半个时辰的芷沫。
芷沫紧张、彷徨地扳着自己的手指,时不时抬眼打量面前的老爷,却是大气不敢出一口。
钟咏缓缓开口道:“此番二小姐入宫参选,你作为贴身侍婢相随,定要好好照看着小姐。”
“是。”芷沫轻轻回了一声,却是饱含坚毅。
“跟了二小姐这么些年,你对她的脾性是最了解的。你这些年对她忠心耿耿的照料和追随,也算不负她六年前将你从乞丐堆中捡回的恩情了。”
“是。”芷沫鼻子有些酸,泪涌在眼角,晶莹而明亮。
六年前的一幕幕仿若昨日,当时在她黑暗肮脏的世界中,小姐的出现就像是雨后甘霖、风中彩虹,她灿烂的笑,她铜铃般的话语声都深深刻入了她脑中。她是个死心眼,明白知恩图报,所以,从此一心只为这明媚灿烂的女子,陪她欢笑,陪她哀愁。
钟咏见芷沫动容,嘴角浮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挥手示意芷沫坐下,继续道:“以若璇单纯的心性,在尔虞我诈的深宫中,将会受许多苦楚。可一道宫墙之隔,我最算再劳心劳力,亦无法帮到什么。唯有你,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替我、替她哥哥姐姐尽一份心。”
“老爷放心,芷沫定会以命相护!”芷沫弹去眼角的泪,坚定地答道。
“老夫虽为若璇的义父,但这么多年来一直视他们两兄妹为己出。儿女大了,终究是要离去的。只是,我实在放心不下单纯善良的若璇身处深宫。所以,老夫今日有一事相求,”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芷沫,脸上露出慈祥,“每日记录下若璇在宫中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包括他人与她的对话,然后每半个月寄回家中。”
芷沫微微皱起眉头,不安地抬头打量起老爷,一言不发。
“此举并非让你监视她,而是让我好了解她在宫中的情况,帮她分辨宫中人的善恶,保她一世无虞。而我,也会每半月给你寄回相应对策,你借此婉转告知若璇如何面对宫中众人。”
从前一直以为老爷冷淡无情,原来他竟是如此的殚精竭虑为小姐考虑,芷沫从小未感受过父爱,如今被这深沉、厚重的父爱感动得热泪盈眶,哽咽着说不出话。
“但是,我吩咐你的事,你不许对若璇透露只言片语。”
芷沫一愣,不懂其中深意,只直直看着老爷,不知如何回应。
“若璇与我向来有隔阂,她必会以为我在借你监视她,反倒伤了我们仅剩的父女情意。所以,切莫让她知道此事,只有你知我知而已。我们静静守护着璇儿便已足够。”钟咏也直直盯着芷沫的眼睛,在她微微犹豫的神色中,他看见了允诺。
所有事宜交代完毕,钟咏让芷沫退下。
他抿了一口手中的大红袍,嘴角勾着一丝得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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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日,密室中的谨仇和玥娆不断尝试逃离,而闺阁内的若璇也不停询问哥哥姐姐的下落,钟咏只得说谨仇随怀化大将军出京公干了,而玥娆担心谨仇近些日子情绪不稳,便一路相陪。但为了打消若璇顾虑,让她安心学习礼仪,钟咏保证他们二人会在她进宫之前赶回。
是夜,残月低垂,天穹中一片暗沉,偶有凉风拂过,摇曳得若璇闺阁前榕树叶子簌簌而落。
一身银袍的钟谨仇悄悄潜入若璇闺阁,一层层粉帐飘浮间,他身手极快,簌簌几声轻响,已站到若璇床前。
他凝视着她的睡颜,那样安详,那样美好,只是她的眉稍稍蹙着,凝着无尽的悲愁和苦闷。
他心疼着轻抚着妹妹的脸颊,思绪翻涌。
璇儿,你真是像极了我们的母亲。
璇儿,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身陷险境,更不会如义父所愿,让你成为我们报仇的工具。若报仇和护你无法两全,我会选择护你!
他明白时间不容耽搁,点了若璇的睡穴之后,抱起她迅速离开,去后门与玥娆回合。
终究是要对不起惨死的父母了……但他相信他们会原谅他,因为他们和他一样,不容得若璇受到半点委屈。
刚打开房门,便看到钟咏和徐管家直直立在门口,两双眼睛在暗沉的黑夜中更显阴森可怖。
“玥娆已被我抓回,你想要带着璇儿逃去哪儿?”钟咏直直盯着钟谨仇眼睛深处,语气阴冷。
钟谨仇无惧,低吼道:“义父,璇儿不能入宫,她不能嫁给我们的仇人!”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璇儿迟早会恢复记忆,她也该有自己的使命。”
“若要毁了璇儿才能报得了仇,我宁愿不报。这是我们兄妹的选择,也会是我死去父母的选择。”钟谨仇毫不动摇,继续驳道。
钟咏失望地摇了摇头,他眼中的失望只维持了一瞬,就变成了狠辣。他出手迅速点了钟谨仇的穴,让他全身动弹不得,四肢无力,怀中抱着的人儿瞬间跌落。
钟谨仇看着若璇即将跌落在地,心痛难忍,使尽最后一番力,却只能触到她莹白光滑的手臂,因事态紧急,加上用力不慎,他锋利的指甲钳入若璇手臂上的肌肤,滑出一道血痕,鲜血一点点从她莹白的肌肤中渗出,也让钟谨仇的心流出一滴滴黑血。
眼看着钟咏带走若璇,自己却无能为力,钟谨仇愤恨、悲痛难忍,只能哀嚎大叫,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眼角弹出几滴男儿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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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晋惠帝建元二十三年九月初六。
紫宸殿外桂花连片,暗香四溢,一颗颗葱绿的竹子挺立在大殿门前。
殿内,龙案上的小香炉里点着幽幽的龙涎香,缕缕青烟漫溢而出,映的桌前俊俏男子的脸明明暗暗,在他身旁,站着另外一名男子,一身戎装,英姿勃发。
“皇上,昨日新入宫的秀女名单在此,请皇上过目。”太监王安恭敬地给主子呈上手中的小册子。
霍奕轩接过红色龙纹册子,悠悠地翻开阅读。扫到一个女子名字时,他的瞳孔顿时收紧,猜疑、震怒、失望、狂躁、阴狠顿时在他深邃的眸中集聚,如烈火般喷射出来。
把册子甩到一边,他吩咐王安退下,独留下桌前的戎装男子——杜珞泽。
“朕说过把钟若璇的名字从秀女名单中除名,结果她还是入宫了,莫不说这是钟咏花了许多心思做到的。”
杜珞泽眼中闪过一瞬的哀悯和怜惜,心中百转千回,脑中不断浮现那位霓裳衣裙的女子,顿了许久愣是一句话也回答不上。
霍奕轩抬头看了他几眼,犀利的眼神似乎能看穿他所有的心思。
慢慢敛去眼中的凌厉和阴狠,霍奕轩的嘴角勾起几丝笑意,随意转起手上的青玉扳指来,“也罢,朕倒想看看钟咏和钟谨仇到底能利用她为自己挣来多少东西。”
杜珞泽皱了皱眉,清冷的眸中难掩几丝痛楚,“皇上,恕属下直言,钟姑娘已经失忆,前尘往事与她再不相干,何苦这样伤害她呢。”
霍奕轩停下手中动作,脑中也浮现出那位霓裳衣裙的曼妙女子,心中苦涩与悲愤泉涌而出,狠狠盯着杜珞泽说道:“并非朕要让她入宫,既然她这样顺理成章地进宫来,谁又能担保她失忆后真是一点邪念都没有。人心叵测,单纯善良或许只是表象。”
他想起父皇曾在病榻上交代他去找钟若璇、钟谨仇两兄妹,想起母后交代他不能留他们兄妹二人活口,想起出宫与她莲池相遇,想起与她的山盟海誓,想起她的一颦一笑……
也不知何时起,他明白自己无法完成母后的嘱咐,所以决心回宫与她斩断一切联系,放他们一条生路。
可为何……钟咏竟要如此狠心将无辜的她送进皇宫!钟咏和钟谨仇到底打着怎样的算盘?而她,那个笑得一脸灿烂,宛若精灵般灵动的女子,是否真的单纯善良?
他脸上难掩失望,又露着些许悲愁,沉默许久,对杜珞泽吩咐道:“这些日子你盯紧玉澄巷,有什么事情即刻禀报。先下去罢。”
杜珞泽知事态无法转圜,即便心中满是哀悯,却又无力与皇权抗争,只得双手抱拳告退,轻轻离开了紫宸殿。
霍奕轩坐在龙案前,闭目拨弄着手上扳指,眉宇间难掩疲惫,脑子里闪过他和钟若璇相处的每一个瞬间。
皇宫诡谲,她不该来!
---题外话---【番外篇】来袭~~全部以第三人称写,给大家展示一个更全的故事~明天继续【番外篇】,各位宝宝继续支持哦!!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