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澄巷。
杜珞泽站在青瓦之上,高高俯视着斜下方亮着暖灯的殿阁。里面住着他朝思暮想许多年的曼妙女子。
阁内传来一阵阵女子欢乐嬉笑的声音,烛光将屋内两个女子的身影映到了轩窗上,月光银辉与暗黄烛光交映,别显出屋内女子的曼妙身姿。
他知道她一进宫便得罪了镇国公楚光泰之女楚瑜嫣,而这竟是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商人之女许惜妍,看来,她从小爱打抱不平的习惯还留着呢偿。
他愣愣看着屋内的身影,静静听着她和许惜妍的声声笑语。
回忆一下子飘到八年前撄。
桃花林,粉瓣飘,纷纷扬扬的迷粉之中,一个幼小的杏色身影,翩若惊鸿,旋转舞动之中,一颦一笑,映得满林桃花全都失色。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手扶在桃树上,目光灼灼,眼中全是杏衣女子的身影。
她是谁?为何会出现在府内?她这样小的年纪,如何跳得如此惊为天人的舞?他脑中除了痴迷,还有许多疑惑,目光一直追随着花下的女孩。
“喂!师傅正四处找你呢,你躲在这儿干甚?”一把尖锐的男声打破了此刻的娴美,杜珞泽扭头看去,看见黑着脸的大哥。
大哥杜珞琪是家中嫡长子,聪慧过人,颇受父亲偏爱。只是他向来刻薄,视杜珞泽为眼中钉肉中刺,经常加以挖苦和陷害。
杜珞泽自知自己的母亲在府中地位低下,也自知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地位。面对锋芒毕露的兄长,他唯有忍气吞声。
他不想惹事,更不想打扰到花下女子,转身快步向杜珞琪走去。
“大哥,方才身体有些不适,出来透透气,这会儿正打算回去。”他低眉顺首地说道。
杜珞琪的眼角流露着几丝不屑与鄙夷,冷冷道:“哼,偷懒不想学习罢了,也不知你到底能为家里分担些什么。”
“大哥教训得是,珞泽谨记在心。”杜珞泽轻轻回道,放在背后的双手已是紧握到青筋暴起。
他何曾不想好好学习,可每当他表现得比大哥优秀,父亲、嫡母、大哥都黑着一张脸。
顾虑到母亲在府里步步惊心的处境,他不得不掩藏自己的锋芒,小小年纪的他已经懂得隐忍退让以保全自身的道理。
“听师傅说,你这次背文章、写文章都令他大失所望。先前对你赞不绝口的师傅,这下真是被你气得暴跳如雷啊。”杜珞琪继续挖苦道,眉眼中多了几分神气。
“珞泽本就不如大哥优秀,之前做得好不过都是投机取巧罢了。”
杜珞琪走近一步,贴在杜珞泽耳边说道:“投机取巧也罢,天赋秉承也罢,你都不会超越我,知道为什么吗?”他哈哈大笑起来,围着杜珞泽慢慢踱步,“因为我是尊贵的嫡长子,而你只是贱婢生下的卑贱庶子!哈哈哈哈!”他的声音响彻桃林,粉瓣飘扬间戾气横飞。
“谁规定嫡子就比庶子尊贵?”一把稚嫩而坚毅的声音从桃林中传来,兄弟俩一惊,纷纷扭头看去。
只见方才跳舞的杏衣女孩翩翩朝他们走来,脸虽稚嫩,却是秀气非凡。美目倩兮,柳眉弯弯,朱唇红润,粉面如桃。她语气中透着薄怒,瞪着杜珞琪。
杜珞琪看着如同仙女下凡的她,愣在原地,全无了方才的神气和刁钻。
“方才听到你们的对话,觉得大哥哥你这样刁难自己的弟弟,会让他很伤心的,兄弟本是同根生,理应相亲相爱。”她嘟着嘴,叉起腰,一边围着他们两兄弟转,一边说着自己的道理。
杜珞琪听得一愣一愣,想不到自己如今竟被一个小女孩如此教训,怒火腾升,但无奈她是家中贵客,再多怒火也只好吞回肚子里,于是愤愤地拂袖而去。
他走后,独留杜珞泽和她站在粉瓣飞扬的桃林中。
“多谢姑娘解围。”愣愣看了她许久,他开口说道,满脑子都是方才她在桃树下的惊鸿舞姿。
“谢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哥哥教我的!”她笑得一脸灿烂,天真无邪,仿佛一瞬间世上所有东西全都失色,唯剩她灿若锦花的脸庞。
杜珞泽久久沉浸在回忆中,回忆中那个灿烂的女子,让他魂牵梦绕了许多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那惊鸿一瞥开始的?还是从她挺身而出为自己争辩开始的?还是从她把自己从父亲狠毒的棍棒下救出开始的?
当时他被大哥陷害,父亲怪他在练剑时害大哥受伤,家法伺候,狠狠毒打他。
他受着父亲无情的一棍棍,咬着牙,一声不吭,忍着泪,忍着痛,父子之情在这一番番隐忍中,越来越淡。
是她,穿得一身杏色纱裙,翩然出现,挡住父亲的棍棒,紧紧抱着他、护着他,哭喊着朝他那无情的父亲求情。
她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滴落在他脸上,一颗冰冷的心也在这一滴滴泪中慢慢消融,他微微抬头,盯着她的泪颜。
从此,这张脸,便深深刻进了他的脑里、心里……
听着暖阁内传出阵阵如铜铃般清脆的笑声,他嘴角不经意间已挂着笑意。
任皇宫再诡谲,他定会护她周全!
--------------------------------
(二)
晋惠帝建元二十三年九月初九,康宁宫。
窗外大雨滂沱,如一颗颗巨石陨落掉落在康宁宫的青瓦上,敲打着太后张兰熹的心。
殿内燃着檀香,幽幽沉沉的香气漫过一层层暗黄帷帐,飘绕在张兰熹鼻尖。
“皇后,求你,放过我们母子……”七年前昭曦夫人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的声音如鬼魅般萦绕在她耳边。
“珣儿什么错也没有,放过他……”她嘴里吐着黑血,一双美眸死死盯着张兰熹,里面有哀求,有愤恨,有不甘,在黑暗中愈显恐怖……
往事一幕幕在张兰熹脑中重现,那女人的声音、样子仍旧这样清晰……
张兰熹手握着一串佛珠,闭眼养神,眼皮却不停跳动着,心中仿佛被巨石撞击,忐忑得将近崩溃。
近身服侍的海嬷嬷见太后脸色不对,知道太后这几日心神不宁,夜晚老有梦魇,睡不好吃不香,皆是因为今日是昭曦夫人的忌日。
她在心里狠狠咒骂着昭曦夫人,活着时夺了先帝对太后的宠爱,差点害的奕轩失去太子之位;死后还阴魂不散,每年每年地来折磨太后身心。
“海嬷嬷,拿多些烛灯来,把整个殿给点通明了!”张兰熹蓦地睁开眼,厉声吩咐道。
“是!”海嬷嬷应声下去,独留张兰熹一人在飘飘浮浮的帷帐之内。
“魏毓雪!毒死你我没错!我没错!你抢了我丈夫的爱,想夺我儿子的太子之位,你逼我的!你死了倒好,先帝狠毒了我,我儿子也跟我生出了嫌隙!这些罪,你就算是下了十八层地狱也抵不了!你该死!”张兰熹指着眼前隐隐约约的幻影歇斯底里地喊着,眼中喷着怒火,却又流露着些许恐惧和悲愁。
呆愣在原地许久,她站起身,甩掉手中握着的佛珠,在屋里来回走着,“贱人,你以为你斗得过我吗?!痴心妄想!从前我是皇后,如今我是太后,死后仍是太后;而你,永远永远只是一个卑微的妾!你永远不能跟先帝合葬!哈哈哈!”
她仰天大笑,笑到眼泪从眼角溢出,嘴上痛快,心里却是千疮百孔。
重重地,她跌落在地板上,神情恍惚,眼神迷离,手紧紧攥着身上的尊贵锦袍,猛烈咳嗽了几下,脑袋痛得发胀,仿佛就要裂开一般……
她苦笑了一下,眼前一黑,身子一轻,重重倒在了地上。
一屋子的奴才顿时惊慌失措,海嬷嬷心疼地与其他几个宫女合力扶起她,吩咐人赶紧把皇上和凌宣王请来。
霍奕轩刚在凤阳宫歇下,便听到王安在外面焦急地禀报,急急忙忙穿衣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心猛地一跳,一瞬间悲痛、惋惜、愧疚、哀悯、怨恨、气愤全涌上心头,也顾不得皇后陆婉馨,径直往康宁宫出发。
他看着床榻上脸色苍白,嘴中不停喃喃着的女人,心中五味杂陈。
母后啊母后,害死她让你痛苦了这么些年,当年这么心狠手辣又是何苦呢?奕珣大好年华,也因此残了一条腿;父皇从那以后再不待见你,夜夜孤枕,你该有怎样锥心的痛……
他既是惋惜,又是怨恨,幽幽叹着气,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温柔抚摸着。
太医诊断后,急出一身汗,哆哆嗦嗦禀报道:“皇上,太后的心疾来势汹汹,加之头风又犯,情况很是危急……”说到最后,声音已细如蚊蝇,生怕让霍奕轩听全了。
霍奕轩的心一紧,手上的动作骤然停止,“好好医治,务必保住太后!”
凌宣王霍奕熙此时正巧赶来,听到太医的诊断,又是悲痛又是无措,坐到床沿边,紧紧握起母后的手,放到唇边摩挲。
兄弟两人目光交接,各自心意了然于心,都看着床上脆弱的人儿,沉默不语。
王安知道此时不宜说话,只是有一事他不得不提醒。
“皇上,明日就是殿选秀女的时候了,这……”他是个聪明人,不必把话说透,等着主子回应便是。
霍奕轩连眼角都不抬一下,冷冷道:“去跟玉澄巷的人说殿选延后,直至太后痊愈。”
王安会意,轻声退下,去下达旨意。
---题外话---继续【番外篇】~~更多错综复杂的关系揭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