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伤一事告一段落,虽然陆修泽心中仍有疑虑,对那一闪而逝的火焰耿耿于怀,但现在显然不是追究的时机,于是陆修泽将这件事压在心底,只当不知。
而那一头,闻景三两下拉好了自己的衣服,坐在桌前,看着满桌的菜式,怀念道:“十年没再在这个酒楼吃饭,也不知道大厨的手艺如今怎样了。”
叶灵书嚼着香酥芙蓉鸭,明明心不在焉,但依然第一时间开口同闻景抬杠:“爱怎样怎样呗,那厨子早不干了,如今又不是他掌厨,再好吃你也吃不到。不过吃顿饭而已,哪儿来那么多感慨,矫情!”
闻景微笑着将叶灵书丢出窗外。
叶灵书:“喂!!表弟你再这样我翻脸了啊!”
闻景:“照照镜子吧表哥,以你如今的脸色,哪里还需要翻脸?”
叶灵书:“你可以骂我,但不能侮辱我的美貌!”
闻景:“说的你好像真的有美貌一样。”
两人到底是少年心性,一言不合就互损抬杠,连饭都忘了要吃。
陆修泽自坐在一旁,笑着听着,一边为自己拯斟了杯酒,一边思绪放空,神游天外。
耳畔的声音慢慢淡去,和楼下楼外的声音融为一体。陆修泽望着窗外,春风拂柳,波光含羞,衬着中定城一派勃勃生机,竟让陆修泽第一次感受到了那渺渺不可捉摸的“人情味”。
陆修泽唇边笑容稍稍放松了些,带上了几分真心,然而就在这时,陆修泽听到隐约的声音在耳畔飘过。
“寿辰……贺礼……真人……”
陆修泽执着酒杯的手一顿,笑容微顿,心念转动间摒弃了中定府中其他的杂乱声音,侧耳细听,强大得可怕的五感顺着那声音的来源,瞬间捕捉到了那人的所在。
声音传来的地方离酒楼并不近,位于中定府西侧兴安坊,离中定府曲水宫只有一条街的距离,想来在人间的身份极为贵重。说话之人并没有察觉到陆修泽的偷听——虽然陆修泽听得光明正大——继续说道:“大人高见,若我们能在此次寿宴上得到真人的青眼,那么就算丞相一派有个拜入劳什子虚云子门下的弟子,也不足为惧了!”
虚云子?
那不就是虚云真君的道号么?
什么人的青眼,竟能比虚云真君的弟子的名头还要好使?
陆修泽心中将那些修为高深的真君们的名字都过了一遍,但却没有一个是近日要办寿宴的,于是陆修泽继续听了下去。
一音方落,另一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志得意满道:“那是自然!哼!叶飞云那武夫以为花点小钱,将自己儿子塞入一个无名修士门下,就能庇佑他们叶府,庇佑他们丞相一脉了?做梦!”
“是啊是啊!”第一个声音谄媚道,“这次真人的贺寿之礼,我们足足准备了十年,搜罗了整个琨洲,才找到这么一件绝品,若是大人在真人的寿宴上将这件绝品进献给真人,那么真人定会对大人您青眼有加。有了真人为大人您撑腰,那么今后就算六皇子登基了,他也只能好好捧着您!有了真人和未来皇帝的支持,想来大人您推翻丞相一脉,也是指日可待啊!”
陆修泽心中越发好奇这两人口中“真人”的身份,同时也对这两人的吹捧谄媚越发不耐,但直到这时,陆修泽也只将这两人的话当作消遣来听,并不往心里去。
只听被称作大人的人继续道:“哪里那里!”那人大笑了一阵,后又收声,故作谦虚道,“这回能找到这个绝品,还是仰仗了周侍郎你啊!侍郎大人大可放心,若是本王能凭这一绝品得了真人的青眼,本王定不会忘了周侍郎你的功劳!”
“谁人能在淮建王大人您面前自称大人呢?”周侍郎语中带笑,不遗余力地将这淮建王吹捧一番后,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大人,听说西圾国距离我们豫国遥远无比,在那万万里之外,而玄清真人的寿宴一月后就要——不知大人对此可有做出什么其他安排?”
陆修泽的笑容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叶灵书和闻景吵吵嚷嚷的声音,也在这一刻停了下来——这并不是两人有着一边吵闹一边还能察言观色的本领,而是因为他们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仿佛被上古凶兽盯上的恐惧。
在这莫名气息的震慑下,叶灵书头皮发麻,汗毛倒立,但空白的阅历并不足以支撑他明白这样的感觉代表着什么;另一头,闻景却是反射性地望向了陆修泽,即是寻求保护,也是想要保护对方,而也正是这一眼,让闻景注意到了陆修泽不同寻常的脸色。
“大师兄?你怎么了?”
闻景看着陆修泽,错眼间竟像是看到了当初他们下山前,陆修泽对脾气暴躁的贯日真君都敢冷硬回道“恕难从命”的那一幕。
那是闻景第一次看到收敛了笑容的陆修泽。
而今天……是第二次。
闻景心中一跳,直觉不好,伸手想要抓住陆修泽的手腕,然而陆修泽此时却是看也不看他,抽手化作清风遁去,竟是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已经从那骇人的感觉中回过神来的叶灵书看到这一幕,心下奇怪,望向闻景道:“陆兄这是怎么了?”
“我……”闻景心脏越跳越快,手中不知怎么的攥出了汗,然而仔细一想,就连闻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害怕些什么。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我……不知道……”
——但,但他应该做点什么……什么都好,一定要阻止……
——阻止……什么?
闻景头痛欲裂,恍惚间像是有看到一片黑火地狱漫开,一个曾经朝夕相处的熟悉的面容向他笑着,神色奇异,像是释然解脱,又像是温柔的缱绻。在那人身后,闻景能看到金色的光柱贯穿了天地,乌云散尽,日月同现,远处,乌压压的黑影如同地狱的恶鬼,蜂拥而至,向那人伸出手来,可那人却浑然没有在意,只是看着闻景,嘴唇张合,像是在说着什么。
——他在说什么?
“……醒醒……”
——他在说什么?!
“表弟?表弟!”
闻景蓦然回过神来,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金色的火焰在他眼中闪过。
叶灵书摇晃着闻景的肩膀,觉得闻景的情况像是书籍中说过的“顿悟”,又像是“预见”,但最像的还是“脑子不太清醒”,于是叶灵书一边摇着闻景一边琢磨着什么时机往闻景脑袋上浇冷水才是最好的。
但叶灵书没这个机会了,因为下一刻,闻景就从窗户处身手敏捷地跳了出去。
“我去找我师兄了,表哥你自己回家吧!”闻景的身影三两下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声音也越来越远,“记得暂时不要跟我爹娘说我回来的事!”
叶灵书目瞪口呆:“说好请我的呢?怎么最后是我结账?!”
另一头,陆修泽在抛下两个少年后,几息间就用遁法来到了那两人的所在之处,明目张胆地站在窗外的桃花树下,但偏偏从陆修泽身旁走过的婢仆都对陆修泽视而不见,就像是全然不知道府邸中闯入了一个生人。
陆修泽神色沉冷,望向窗内,只见那被称作大人的淮建王,是一个留着长须面目祥和的中年男人,然而从他青黑的眼袋和虚浮的脚步可以看出,此人不过是一酒色之徒耳。
在这淮建王的对面,是那周侍郎。周侍郎长着一张容长脸,肤黑而须短,看似一脸憨直,然而从方才的话便可听出,这人在谄媚上怕是一把好手。
那些婢仆没有发现陆修泽的所在,书房内的两人自然也是没有发现,于是那淮建王面对周侍郎的问题,自得一笑,道:“所谓的万万里,不过是小事一桩!”
周侍郎微讶,道:“哦?大人有何妙法?”
淮建王道:“周侍郎今夜便知!”
今夜便知?
桃花树下的陆修泽蓦然笑起来,满是玩味,竟是比纷落的桃花更是好看。此时,陆修泽指尖原本已经燃起的火焰,在这句话后倏尔又消失不见,但眼中的杀气,却越发沉重。
——就让他看看,今夜的这二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