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景是在中定府郊外西首山上寻到陆修泽的。
此时,正是三月方过,西首山上满山桃花正艳,一群中定府中的书生呼朋唤友,来到了西首山上名为静水的溪畔,玩起了曲水流觞的游戏,将原本鲜有人迹的西首山,染上了属于人的气息。
而闻景,就是在静水溪畔不远处的桃花树下,找到了默然静立的陆修泽。
闻景来到陆修泽的身旁,默不作声地陪着陆修泽站了好一会儿,直到那些游戏的书生们尽兴,准备离去时,见陆修泽依然没有开口的意思,这才忍不住问道:“师兄在看什么?”
陆修泽不答反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闻景顺着陆修泽的目光瞧去,只见岸上落英缤纷,水中游鱼来往,林间鸟声啾啾,而在岸边,人影交织,书生们结伴同行,笑语宴宴。
闻景稍稍犹豫,道:“是……生机?”
陆修泽笑了笑,沉默了下去。闻景心中忐忑,但在这古怪的气氛下又不敢开口多言,于是也耐着性子,陪着陆修泽站了下去。
时间流逝,日影西斜。
不知过了多久,陆修泽冷不丁道:“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闻景回过神来,再次望去,却见景色依旧,除了那群书生已结伴离开之外,什么都没有改变。
闻景哑然,纵使他的悟性曾被择日宗上下百般夸赞,但此刻的他依然不明白陆修泽语中有何深意。
大师兄究竟在问他什么?
大师兄又想要从他口中听到什么答案?
闻景竟想不到答案。
陆修泽曼声道:“蜉蝣从生到死的时间,不过是人的一日。而人的一生,不过是仙人一个打盹的时间。我们看蜉蝣碌碌的一生,觉得它们可怜而可笑,殊不知仙人看我们也是如此。”
闻景心中越发困惑,但却没有出言打断,而是细细聆听。
陆修泽继续道:“蜉蝣一日生死,草一岁枯荣,人百年轮回。世上有很多的事,我们不必理解,也不会去理解。这样不同的理解,造就了‘对’和‘错’。然而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没有对错,只有所站立场的不同,和眼中世界的不同。”
闻景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好安抚心中的不安。但不等闻景开口,陆修泽又道:“师弟,我问你,如果有人杀了你最亲近、最珍重、甚至比你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人,你会怎么样?”
闻景脸上常在的酒窝消失了,他想了想,抿嘴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以直报怨?我也是这么想的。”
陆修泽笑了笑,眉眼温柔如画,细碎的桃花瓣从枝头落下,又在半途被无形的气劲弹开。
闻景看得心中一跳,莫名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但思来想去,闻景又觉得自己的话语并没有过错。
陆修泽又道:“如果有一天,你最珍重的那人,死后躯体被拿去吞噬,骨头被人炖煮啃噬,最后只剩一堆残破的碎骨……你又待如何?”
闻景望着陆修泽,愕然睁大眼,气血上涌,心脏狂跳,脸色却惨白一片,脑子里一片混乱。
“师弟从未想过这样的事吧?”陆修泽温柔道,“那我再换一个问题好了,若师弟你好不容易将你珍重之人的碎骨和灰烬收齐下葬,此时却有一人将那墓穴捣毁,把那碎骨和灰烬都震做粉末,扬入风中,叫你于那人生死不见,你又当如何?”
陆修泽的声音极尽温柔,语义却尖锐如刀。
闻景瞪着陆修泽,半晌没有说话,就在陆修泽以为他不会在说话了的时候,闻景却蓦然扑了上来,抱住陆修泽。
陌生的温度撞入怀中,突如其来,陆修泽身形微僵,但还没等他伸手推开,便感到一片水气晕湿了他的衣襟。
“对不起……对不起,师兄……对不起……”
闻景用力抱着陆修泽,将头埋在他的肩上,哽咽着在陆修泽耳边一遍遍重复,细碎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触之即痛。
但话语中流露的这些痛楚,却不及闻景心中万一。
闻景何等聪明,他深知陆修泽不会说没有意义的话,也知道陆修泽从不做多余的事。
既然如此,陆修泽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话?这自然是因为……
因为……
只要稍稍想想,闻景就觉得心痛如绞,明明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该哭的,但却依然忍不住在陆修泽面前哭得难看。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大师兄这么好,为什么要遇到这样的事呢?
陆修泽怔住了。
陆修泽感到心中那莫名的情绪又一次涌了出来,比往常来得更快更满。他像是明白了闻景为什么会哭,但又像是没有明白,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到最后,只有一声叹笑传出:“师弟……你哭什么呢?”
闻景埋在陆修泽颈间的脑袋摇了摇,哽咽了一会儿,好半晌后,声音才闷闷地响起,道:“我可以哭得很大声的。”
“所以师兄可以哭一下的,我不会听到的。”
陆修泽呆住了。
他闭上眼,风从他身后吹来。
他睁开眼,花瓣从树枝上轻轻摇下,飘落在汩汩的溪涧;光影昏黄西斜,路过他的眼中。
陆修泽听到风的声音,看到了水的流动,捉到了时间的踪迹。然而他罕见地什么也没有想,任由自己的思绪在这一刻变做空白,也任由自己伸手抱住了怀里的温度。
“真傻。”最后,陆修泽这样说着,“这有什么好难过的?”
闻景摇头,没有说话。
陆修泽轻笑道:“难道师弟以为我是在说我自己吗?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师弟怎么竟当真了?”
闻景直觉没有相信,只一个劲儿地摇头,毛茸茸的脑袋在陆修泽肩膀处蹭来蹭去,就是没有抬起来。
“师弟是不相信我吗?”陆修泽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下意识地用下巴蹭了蹭闻景的发旋,这才笑道,“你看师兄何时说过谎?这么多年来,你可见过师兄还有其他亲近的人,又可曾见过师兄为何人扫过墓?师兄最亲近最珍重的人明明就是师弟你啊!”
远处爬上山想要寻闻景陆修泽二人的叶灵书:???!!!
叶灵书觉得自己眼睛莫名有点疼,耳朵也莫名地疼,于是也不上前同二人打个招呼,掉头又下山了。
陆修泽懒得理会,背对来路的闻景则是全然没有瞧见。
闻景没有注意到陆修泽最后一句话,只将陆修泽的解释捋过一遍,越想越觉得陆修泽是对的,越想越觉得为了臆想故事而哭得一塌糊涂的自己着实丢脸,于是不由得僵在陆修泽的怀里,半晌后才抬起头来,用力擦了脸上的泪,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陆修泽看着闻景那不知道是哭红的还是被擦红的脸,坏心道:“阿景哭完了?”
闻景脸越发红了,愤愤道:“大师兄你太过分了!我刚刚真的很伤心啊!”
闻景所言皆为真心,难过也没有半点作假,陆修泽心中微涩,一时间竟忍不住表露在了脸上。为了不叫闻景看出端倪,陆修泽主动伸出手来,抱住闻景,按住他的头,不叫闻景看到自己的脸色,轻声道:“这次是师兄的不好。”他不该用这样的话来试探闻景的,更不该叫闻景看出端倪。
他虽然很想知道闻景在这样的境况下究竟会如何做,也对闻景的决定很有兴趣,然而若让闻景太过靠近他的过往,却不太好了。
那些往事,都是他的事,也早该被他结束。既然所有的恩怨都即将归于尘土,那又何必叫闻景知道,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这可不太好看,能免则免吧。
这样想着,陆修泽脸上却浮出了微微的笑来。
闻景闷闷道:“我很担心师兄。”
陆修泽道:“我知道。”
闻景道:“刚刚你一下子从酒楼里走了,我……有点不安。”
陆修泽顿了顿:“对不起。”
沉默了一会儿后,闻景终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挣开了陆修泽的手,讪讪道:“大师兄,我们下山吧?”
两人并肩下山,在半山腰遇上了一脸冷酷的叶灵书。
很快就抛开了山上那意外造成的小羞涩的闻景,诧异看着这样的叶灵书,道:“表哥,你脸抽筋了?”
叶灵书几乎想要把自己手里的扇子砸闻景脸上,但看看一边的陆修泽,再想想上山那闪瞎人眼的一幕,到底觉得有事比砸闻景的脸更重要,于是把闻景拉到一旁,头挨头地打起了手势。
“你跟陆兄到底是什么关系?!”
“表哥你傻吗?就是师兄和师弟的关系!当然,我跟大师兄关系特别好!”
“呵呵,还真是特·别·好!我隐云宗师兄弟那么多,就没见过有哪个师兄弟是你们这样子的!”
“那大概是我大师兄特别好吧。我跟你说,我大师兄他特别厉害!性格也特别好!会的东西特别多!我特别——”
“闭嘴吧你!”
这场手势的对话,最终以叶灵书一扇子砸闻景脸上作为结束。
叶灵书心中愤愤,觉得这对“师兄弟”简直腻歪得前所未见,让他简直再没办法正直地看待“师兄弟”这个词,然而闻景的态度又太过坦荡,夸起陆修泽来不遗余力,一点都不害臊,倒不太像是陷入情爱中的人。
所以这两人到底是有问题还是没问题?
叶灵书觉得自己为表弟操碎了心。
而另一头,陆修泽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天。
注意到了陆修泽的动作,闻景也停了下来,扭头看他,道:“大师兄,你怎么了?”
陆修泽道:“阿景,你先回去罢。”
闻景道:“那师兄你呢?”
陆修泽微微笑着,道:“方才师兄突然顿悟,心中略有所得,正想要找个僻静之所好理清思绪——快则一日,慢则三天,师兄定会再去寻你的,阿景不必挂念。”
闻景心中诧异,不过顿悟一事本就难以言喻,也来得毫无征兆,于是闻景理解点头,道:“那师弟就在中定府等着师兄。”
陆修泽微微一笑,再礼貌地向叶灵书点头后,化作清风遁走。
叶灵书稍等片刻,见陆修泽没有再回转的打算,便小声嘟哝道:“陆兄可真是……在山上抱一下都能顿悟?我简直也想找个人抱一下了。”
“表哥,我觉得你脑子里总是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闻景开口打击叶灵书,但说完之后,闻景突然一怔,熟悉的不安再次从心中升起,不由得抬头望天。
——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