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陆修泽从未想到过的情况……不,应该说,陆修泽从没有想到这一幕竟来得这样快。
虽然从一开,陆修泽就知道他们之间早晚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但随着时间推移,陆修泽却开始希望,他们的分别能发生在悄无声息之间,这样一来,就算闻景再如何不愿、伤心、不可置信……他都不会看到了。
不会看到,就不会在意,不会挂心,而待到下次再见的时候,应当是许多许多年以后,到了那时,无论是什么,怕都是被时间磨平了。
这样一来,他大概也能从那些古怪的情绪中摆脱了吧?
——可是这一刻还是来了,在谁都没有预料的时候。
闻景看到了多少?
闻景听到了多少?
陆修泽有一瞬间竟被闻景脸上的表情刺痛了眼,微微躲闪了目光。
陆修泽沉默了下去,闻景却没有。
他怀着最后一分希望,用颤抖又带着期冀的声音道:“大师兄?”
陆修泽微顿,将目光回转过来,对上了闻景的眼睛,心中有些微的发闷,但更多的却是困惑。
——他在期待着什么呢?
——他想要听到什么解释?想要听到什么辩白?
但事实摆在眼前,大殿内的血腥还未散去,闻景什么都听到了,什么都看到了,可他为什么还在看他,还在等着他的解释?
闻景还想要如何呢?就算自欺欺人,也想要将那个完美的大师兄的形象拼凑回去吗?
星光映在地面上冰冷的剑刃,然后折进了陆修泽的眼中。
他笑了起来。
陆修泽笑得很好看。
他向来都是很好看的。
但这样的好看却比地上的血,和那些偷听到的冷酷的话语更为刺痛闻景的眼睛。
“为什么……”闻景颤声道,“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他心中的大师兄,又厉害又好看又温柔,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虽然有些时候在某些事上会显得有些冷漠,但……但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个视人命如草芥,杀人如麻,轻易就能断送别人性命的人……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他那么憧憬那么喜欢的人,怎么会是这样的?
“为什么……告诉我啊!”闻景喊道,“告诉我啊!大师兄!你跟我说话啊!”
什么都好,什么都可以。
无论是什么理由,什么辩解,他都可以接受的。
因为他……他那么相信他的大师兄……那么喜欢他。
“小师弟。”陆修泽笑着,明白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这样唤闻景了,“还记得我白天同你说的话吗?”
闻景愣了愣,想到了那个“故事”,眼中闪出了期冀的光。
但下一刻,陆修泽就将这样的光打碎了:“蜉蝣之于人类,如同尘埃,即便他们生生死死,死而复生,又有多少人知道,多少人关心呢?同理而论,这些人的生生死死,小师弟觉得我会在意吗?”
闻景心中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声音梗了梗,喊道:“可是他们是人啊!他们是你的同族啊师兄!你怎么能这样毫无理由就断送他们的性命?!”
“同族?”陆修泽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终于变成了大笑。
同族?
同族?!
多么可笑啊!
陆修泽几乎停不住自己的笑。终于,他望着闻景受伤又愤怒的表情,蓦然开口,声音缱绻:“阿景,你是喜欢我的吧。”
闻景怔住了,没想到陆修泽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毫无征兆地说起这件事,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而陆修泽也没有想听到闻景的回复,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每一次你都是这么对我说的……‘我喜欢大师兄’‘我最喜欢大师兄了’,可是,阿景,我问你——”
陆修泽露出一个掩饰不住的恶意的笑来:“你喜欢我什么呢?”
陆修泽漫步走向了闻景,即便他身后就是恐怖和血腥,但他依然走得出尘而高洁,就好像他方才并非是用残酷的手段杀了两个修士,而是拂去了衣袖上的尘埃。
“你喜欢我什么呢?”
陆修泽在闻景面前半跪下去,用手捧起了闻景的脸,爱怜而轻柔地擦去了他脸上的泪痕,温柔如同往昔,更甚往昔。
“你了解我什么呢?你知道我的过往吗?你知道我的出身吗?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我笑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吗?”
他明明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用那么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着喜欢?
“你什么都不知道。”陆修泽用温柔的语调下了残酷的定论,“所以你喜欢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你心里幻想出来的那个人。”
“但那个人,不是我。”
——是假的。
“那都是假的……”
——所以……
“你该醒来了,小师弟。”
——离开吧。
离开吧,就像以前的那些人一样。
在陆修泽的一生中,总是在分别中渡过。
他生而记事,所以当他明白幼时听到的每一句话都是什么样的涵义后,就越发不解,越发痛楚。
但当第二次分别到来,当那痛楚达到一个临界点后,他就再也不会感到痛了。
他用火将一切葬送,离群索居,与野兽为伍。
在被贯日真君捡回择日宗后,他看了许许多多的书,但却依然有许许多多无法明白的地方,就像是那些毫无预兆的不幸,和毫无预兆的分别。
很多人习惯将它们归为天意弄人?但陆修泽觉得,如果一定要将它们定义,他大概会用缘分来形容。
相聚和得到是缘分,分别和失去则是缘分已尽。
——这样的话,就算失去了,也能告诉自己曾经得到过。
他曾经得到过。
——一些他喜欢、却不会属于他的东西。
而现在,缘分已尽。
陆修泽轻笑一声,起身就要离开,但他的手却在转身的那一瞬间被蓦然抓住了。
他低头,只见闻景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流满面,用痛苦又愤怒的眼神看着他,咬牙道:“你太过分了……”
陆修泽轻笑:“哦?”
“你怎么能……”怎么能说出这么残酷的话,怎么能这么漫不经心地扭曲别人的心意,否定别人的喜欢?闻景哽咽道,“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大师兄啊!”
什么假的……什么叫他喜欢的都是那个虚假的幻象?
难道那十年里同他相处的人不是大师兄吗?难道每一次耐心为他解答疑惑的人不是大师兄吗?难道那个会因为他做错事而责罚他、会因他被责罚太过又心疼他、会关心他、会记得他的生辰、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特意从山下为他带小食的大师兄都是假的吗?!
怎么可能?
他那么喜欢的大师兄,怎么可能是假的?!
他的喜欢,怎么可能是假的?
为什么一句“假的”就要将一切统统否定,为什么一句“假的”就可以将一切都解释……
“那就告诉我吧,大师兄。”闻景抓住了陆修泽的衣襟,执拗道,“你说我不了解你的过往,不了解你的想法,不知道你的出身……那么就将它们统统告诉我吧!”不管是什么他都会信,不论有多长他都会听。
“我会一直听着的。”也会一直喜欢着大师兄啊!
陆修泽看着闻景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明明咬牙想要忍住不哭,却还是哭得一塌糊涂的脸,心中那古怪的情绪越发翻腾。
——真是个好孩子。
陆修泽再一次这样想着。
陆修泽也知道,如果他在这里改口,编造出一个完美的解释和故事来,那么他就可以继续跟这个他喜欢的好孩子相处下去。
但莫名的情绪制止了陆修泽这样做,甚至让他迫不及待地在这个好孩子面前露出他恶意尖刻的本性,想要吓住面前的人,或者狠狠伤害他,让他知难而退,再也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也再也不要为他哭了。
陆修泽轻笑道:“看来你了解的还是不够深刻啊,阿景。”
陆修泽抬手掐了个剑诀,于是原本被抛弃在殿中的长剑蓦然飞了起来,以惊雷之势在大殿内划过一道圆弧,在闻景的面前将那偷偷准备溜走的周侍郎一剑枭首,这才不紧不慢地飞到了殿外的陆修泽身旁。
闻景瞳孔紧缩,呼吸在这一刻都要凝滞。
陆修泽含笑握住剑柄,将剑塞进了闻景的手里,俯身在闻景耳畔道:“阿景,来吧。”
“现在殿里可只剩最后一个人了,你想要保护他的,是不是?”
“那就拿起剑来,打败我。”
“除非你能打败我,否则,我就杀了他。”
这时,被吓蒙的淮建王也在这一句话中回过神来,惨嚎起来:“救我!救我!快救我啊!我是豫国的淮建王,我是豫国国主的亲弟弟!你如果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闻景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但陆修泽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让他牢牢地握住手中的剑。
“要记住,如果不抱着杀了我的决心,是保护不了他的。”
陆修泽向后退了两步,同闻景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的心在这里,别忘了。”
“出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