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什么?
是长生吗?
如果长生可以,自然是好的,如果不能,好像也并没有什么遗憾。
那么是什么?
力量?知识?乐趣?还是……别的什么?
时到如今,闻景依然没有明白。
恍惚间,闻景像是回到了十年前初上择日宗的那一天,而后画面忽转,又来起了大师兄第一次教导他的时候。
在那一天,他斩钉截铁地说,若不能达成心中所愿,就算与天同寿,又有何欢。于是大师兄问道:“你所求为何?”
所求为何?
闻景苦笑起来,眼前再度浮上陆修泽的脸,还有他临走时那个温柔到残酷的笑,心神又一次恍惚起来。
大师兄……
闻景脚步一顿,胸口熟悉的痛楚又涌了上来。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的疤痕,忍不住生出了几分茫然。
——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为什么呢?
闻景像过去的一月那样,又一次陷入了那个晚上。
——直到最后,大师兄也没有真正地同他解释他到底在做什么,而他也绝不会相信大师兄像他自己口中说的那样,是个残暴冷酷的人。
那么……为什么大师兄一定要做这样的事?
难道真的像表哥说的那样,是因爱生……不不不呸呸呸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表哥的胡言乱语怎么能信!!
闻景努力摇头,试图将叶灵书过去一个月孜孜不倦灌输给他的话甩出脑袋,但他越努力使自己不去想,他就越是忍不住去想。无论是叶灵书的话,还是陆修泽的话,都在他脑中不断地回放。这样来来回回循环往复后,闻景竟觉得叶灵书说得也很有道理!完全能够解释得通!
闻景:“……”
不不不不!
这绝对是错觉!
错觉!
错觉!!
闻景脸上发红,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头,赶上了前头的叶灵书和择日宗一行人。
日上中天。
玄清真人寿宴……快要开始了吧?
丹玄宗占地广阔,光是正殿,就占据了一整个山峰。
而在丹玄宗正殿偏南方向的山峰上,又有一座精致华美的宫殿——这正是玄清道人所居住的道善殿。
时值正午,在道善殿后殿内的一处厢房处,闻景曾在丹玄宗正殿前见过的那个女子,以及那个丹玄宗弟子,走过漫长的小道,又穿过蜿蜒的回廊后,终于在偏僻的院子里停下脚步。
“这位姑娘,你就呆在这里,如果有什么需要,就跟院子里的杂役说,他们自会将东西带来,你就不要随意出门了。”
丹玄宗的弟子没有费心思去掩饰自己话语中的轻慢敷衍,但蒙面女子却全然没有异议,只是柔顺地点头。
丹玄宗弟子见女子这样乖巧,话语也不由得缓和了几分,道:“你也不必担心,虽然你被送入我们丹玄宗,没有人间嫁人的排场,但能成为玄清长老的妾室,就是你最大的福气,这可比那些华而不实的虚礼要好多了,如果你伺候好了玄清长老,从他手中求来丹药,必会叫你一生受用不尽!”
但受用的前提,却也要有一生才行。
丹玄宗弟子口中说着受用不尽,但望着女子的目光里已经透出了怜悯。看着这个对自己命运还浑然不知的女子,丹玄宗弟子暗自摇头:如此佳人,却活不过十年,也是天意弄人。不过能以凡人之身为玄清长老延寿,死得其所,也是她的福气!
这样想着,丹玄宗弟子丢掉自己心中的那丝怜悯,快步离开了后殿的小院,而那蒙面女子则在丹玄宗弟子离开后缓步进了厢房,不紧不慢地阖上房门,取下面纱,微微一笑,露出一张叫人见之难忘的脸来。
这样的美,男女莫辨,超脱了性别的限定,看似温柔,却在眉眼舒展开的一瞬间如同刀锋逼人,美得让人屏息,让人后退,让人不敢靠近。
女子将面纱随手放在桌上,而后走近窗棂,步动而肩不摇,振翅欲飞的凤形花胜栩栩如生,趴在她的鬓间,金灿灿的日光照在金灿灿的花胜上,不但不显庸俗,反而衬得女子像是就要展翅飞去的凤凰一般。
女子望向窗外,蓦然轻笑一声。
这一声轻笑带着似是天生的温柔,但却低沉得不像是女子的声音。
系统:“生无可恋。万万没想到,在我宿主成为一个真正的反派大魔头前,竟先成了别人的小妾……别拦我,我想静静。”
女子,也就是陆修泽微微一笑,倒是少见地搭理了一下系统:“不择手段这一点,难道不符合你对魔头的判定?”
一月前,在同闻景分别后,陆修泽脚下没停,靠年轻修士给他的些讯息,分析出了淮建王准备献给玄清道人的女子所在。
于是他闯入了安置女子的那个屋子,毫不犹豫地杀了这个会对玄清道人有偌大益处的女子,毁尸灭迹,再伪装成那女子的模样,顶替了她的身份,自行向着西圾国丹玄宗而去。
陆修泽深知,以淮建王的胆量,在经过七星庙大殿中的那番事后,怕是十天半个月想不起给玄清道人送礼这件事,更别说惦记着女子的存在。而当他反应过来,发现女子的消失后,也只会以为那女子反悔逃跑,就算因此暴跳如雷全城搜人,却也绝不会想到会有人李代桃僵,更不会、也来不及告知玄清道人这件事。
因此,顶替了那女子身份的陆修泽,自然能够不引起任何人瞩目地接近玄清道人,然后……
陆修泽微微一笑。
其实,按照陆修泽的实力,就算不做伪装,也是有十成把握杀了玄清道人,但玄清道人长年蜗居在丹玄宗内,而丹玄宗又有灵寂期的修士坐镇。陆修泽虽然不惧灵寂修士,但却无法保证能在灵寂修士的保护下,依然顺利地杀了玄清道人,因此不得不选择这种方法前来。
但这没有关系。
能解决问题的方法,都是好方法。
而那一头,系统因陆修泽的话陷入了沉思。
不择手段……是啊!魔头不就是不择手段的嘛!
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只要能靠近敌人击杀敌人,就算穿女装色诱掉节操……不管怎么样,对魔头来说,只要能达成目标,一切都不是问题啊!
果然不愧是未来boss!
厉害!!
系统十分信服,觉得自己降临的时候没有选择培养新的反派,而是选择抱原世界反派的大腿,简直是它做过的最聪明的决定!
觉得自己棒棒哒!
系统道:“那宿主打算做点什么?”
陆修泽道:“等。”
等着玄清真人的到来。
等着他的死亡。
时间流逝,日渐西移。
陆修泽就像是潜伏着的猎人,端坐在小榻上,一动不动,但系统却有些不耐烦了。
后殿小院人迹罕至,四下安静得吓人,如果不是大殿那边还会遥遥传来声音,系统简直要以为自己重装系统的时候忘了装上声卡。
等得百无聊赖,系统没话找话道:“话说回来,宿主,你跟这个玄清到底有什么仇?”
虽然系统不知道陆修泽跟玄清道人有什么仇,但是想想陆修泽平时的反应,再想想陆修泽听到玄清道人之后的反应……系统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两人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可是两人什么时候结仇的?
每个世界都各自的运行轨迹,这样的轨迹有人称为命运,有人称为天命,但无论是命运还是天命,系统都无法从中找到玄清的痕迹。
玄清此人,虽然身份尚可,修为尚可,但他活着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死后也并没有太多的人关怀。无论他是生是死,都无法撼动天命,更无法同天命中的关键人物——如闻景、陆修泽等人——相提并论,是以系统完全无法找到天命中玄清的痕迹,更不知道玄清是怎么跟陆修泽产生交集,乃至结下深仇。
陆修泽听后,原本如同雕像的身形微微一动。
他沉默着,就在系统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道:“他毁了我母亲的墓。”
三十年前,在陆修泽六岁那年,他所在的村庄烧起了大火。
那大火来自两个修士,其中一个,就是玄清道人。
那一天,他们来到了楚国,在空中如流星穿行,而后降落在村庄的不远处,大打出手,余波蔓延极广,地动山摇,火焰迸发,毁了整个村庄,也毁了他最后的念想——他唯一重视的、比他自己的生命都更为珍重的母亲的墓。
那是他最爱的存在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是他仅有的念想。
但它就这样在这两个修士的手中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恨吗?
陆修泽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想要他们死。
扒皮抽筋,煮肉炖骨,挫骨扬灰,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你母亲的墓?”系统奇道,“你会在意这种东西?而且——你母亲不就是你杀的吗?”
无论从什么角度、什么世界的道德观来说,陆修泽都是有罪的。
虽然系统仍然不是很清楚陆修泽六岁之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是陆修泽背负过的罪,和他将会背负的罪,它却是从天命中看的清清楚楚。
弑亲、弑师、弑友。
叛宗、灭门、屠城!
十恶不赦,死不足惜!
虽然原定的命运已经模糊,但系统依然能看到,陆修泽终有一天将杀尽身边所有可杀之人,将整个择日宗千年宗门毁于烈火,让正道五宗成了正道四宗!
其后,他依然没有停止,继续杀了下去,屠戮了泰半魔道修士!
杀!杀!杀!!
整整一百年的时间里,陆修泽都在杀人。
他杀正道修士,也杀魔道修士。
他杀人族,也杀妖族。
他像是杀红了眼,又像是没有,但他杀的人的数量,最后却达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
最后,他成了人人闻风丧胆的魔君。
没人再敢叫他的名字,也没人再敢惹他出手。
尽管在那恐怖的一百年的杀戮后,陆修泽便入主焚天宫,隐世不出,可是再没有人敢去招惹他、敢去小觑他。
因为他的存在,就是恐惧的本身。
而这样的人——一个死亡和恐惧的人间化身,六岁不到就已灭门弑亲、天生就无情而冷酷的人,会在意自己母亲的坟墓?
陆修泽皱眉,不太高兴的说道:“我怎么会杀我的母亲?”
他的母亲是他最爱的存在,是他四岁之前唯一的温暖和希望,是他唯一承认的母亲。
既然是母亲,他怎么会杀她?
他怎么可能去杀自己的母亲?
系统不解道:“可是……”
可是天命明明是这么说的啊!
陆修泽稍稍想想,道:“你说的弑亲,依据的是血缘?”
系统:“……当然啊!”
“那这样就没错了。”陆修泽点头,“我的确杀了生我的那个女人。”
陆修泽承认得太过痛快,又太过冷漠,系统一时没反应过来:“……啊?唉?为……为什么?”
陆修泽漫不经心道:“因为她求我杀了她。”
系统越听越奇怪,越听越糊涂:怎么会有人求别人杀了自己?而且求的还是自己的儿子?难道说陆修泽这满脑子的精神病是遗传的吗?咦?对哦,精神病这个好像真的是遗传的……不等等,这不是重点……
系统:“不,重点是——”
但系统来不及问更多了。
因为在小院道路的尽头,一个人影驾光而来。
——正是玄清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