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阳光从窗外落下,老太太歪在榻上闭目养神,背后塞了一个柔软的大引枕,两个小丫头跪在地上慢慢的给她捶着腿,
白妈妈进屋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走到老太太身边,小声唤了一声:“老太太!”
老太太睁开眼,分明是垂垂老矣的姿态,可是她一双眼里精光闪动,却无端让人心里发寒。
坐正身体,她叹息道:“老了老了,刚才睡醒,如今又觉得困乏,果真是老了。”
白妈妈一边伸手扶着老太太坐起身,一边笑道:“您说的哪儿的话?您啊,还年轻着了,哪就能称老了?”
老太太道:“你惯会说好听的话,人啊,生老病死,不过天理循环,到了时候,谁也拦不住。回想起来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一闭眼,似乎还是刚嫁进府里来那会儿,一转眼,我都这么老了,孙子孙女都谈婚论嫁了。”
陈妈妈笑道:“奴婢也觉得日子实在是太快了些,不过老太太您还是老当益壮,您啊,还要看大郎娶妻生子了。”
主仆三人笑过之后,老太太叹了口气,问白妈妈:“《女戒》可给四娘送去了?”
白妈妈“嗯”了一声,道:“奴婢瞧着,四娘子很不高兴了,奴婢走了就把屋里的瓷器给摔了一地。”
要她说这四娘子也是蠢,她才刚抬脚出了屋,后脚屋里就传出来噼里啪啦的碎瓷声,就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不开心了,连点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去做。
老太太哼了一声,道:“任性妄为的东西,老二家的便把自己闺女教出这样的性子来,尖酸刻薄也就罢了,还没脑子。”
白妈妈等人垂着眼听着老太太的怒语,一声不吭,老太太自个儿骂了一通,又道:“白妈妈,去,给你们二夫人也送一一侧《女戒》过去,让她别只顾着窝里斗,生儿子,自个儿闺女,也得教导规矩。我们这样的人家,结亲可不是结仇。”
这样的话却是严重了些,白妈妈有些犹豫,陈妈妈安慰道:“老太太您别生气,您也知道二夫人的性子,再说了……”
陈妈妈附耳在老太太耳边耳语几句,老太太神色微动,脸上厉色缓和几分,思忖道:“既是如此,这事儿便罢了。只是,你们瞧瞧哪个当母亲的像她这样不管自己闺女的,不怕也不会养得四娘这样的性子。”
从嫁进定国公府开始这位二夫人便一直努力生个儿子,只是十多年过去了,娘子倒是生了四个,儿子却一个也没得,倒是二房那籁姨娘生了个儿子出来。十几年来,二夫人生儿子,斗姨娘,生下来的四位娘子,从来就没管过。
老太太冷笑,道:“瞧着吧,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如她所愿了。”
丫头低眉顺眼端上点心来,雪白描金梅花瓷碟中放着颜色如碧的点心,香味淡而馥郁,整整齐齐的码着四块,看着倒是极为漂亮。
老太太看着这碟碧玉糕就想起来了,一指道:“把这个往明珠那里送一碟去,难得她喜欢。”
陈妈妈应了一声,道:“老太太您还真是喜欢表三姑娘。”
这碧玉糕做工极为复杂,这么一碟四块点心,便要小五十两银子,费时费力的,老太太也是极为喜欢的。
白妈妈皱眉道:“这位表三姑娘模样虽然生得好,奴婢却觉得太有心计了,小小年纪,心思就如此缜密了。若是更大了些,那还得了?”
老太太笑了笑,摇头道:“小娘子心里有计较才是好事,只要心思纯良,那也没什么。明珠那娘子,我瞧着倒是和我年轻时有几分相似,沉稳聪明,是有些心计,却没有什么坏心思,是个好孩子。”
说到这,她叹了口气:“你还记得以前吗?若不是我有些心计,也活不到现在。”
老太太身份不俗,是永乐王府的嫡郡主,她父亲永乐王是上一代皇帝的三哥,正正经经的皇子,她更是皇家正经的郡主。
不过当时的永乐王是却是个寻花问柳,风流浪荡之人。他一生红颜知己无数,一个一个的美人抬进府里,儿郎娘子更是一个接的往外冒,那些美人们为钱为软为孩子整日勾心斗角,整个王府搅得乌烟瘴气的。争斗中死去的孩子更是不知有多少,老太太虽然身为嫡女,可是她的母亲不受宠,日子也并不好过。
如今回想往事,心酸之余,又多有感慨。
老太太这么大的年纪,什么没见过?明珠那点小心思在她眼里根本不够看,原也是认为她心思太重,不过就在刚才她却改了想法——一个拥有这么明亮温和的眸子的娘子,性子又怎么会是坏的呢?
有心计不怕,就怕是那心肠不好的。原本老太太对明珠就有七分满意,谁让明珠生了一张让她喜欢的脸,娇艳动人,端庄俏丽,在这整个定国公府里,便寻不出样貌比她生得更好的娘子,这让看脸的老太太第一眼就觉得喜欢了。如今又觉得她是个心思纯良的,那七分顿时就变成了十分,那是喜欢得不行。
老太太又觉可惜:“可惜,陆家是商户,不然,我也能为明珠寻一良婿。”
白妈妈和陈妈妈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这位表三姑娘可真是撞了大运,讨了老太太的喜欢了。要知道这府里这么多儿郎娘子,能讨得老太太喜欢的又有几个?
而这厢四娘摔了一套鲤鱼茶具,看着一旁榻上刚才白妈妈送来的那本《女戒》,只觉得心里怄得慌,可是却又十分恐慌。
她坐在榻上,屋里的二等丫头进来利索的把碎掉的瓷器收拾干净了,她有些惶惶的道:“老太太是不是厌了我了?这可怎么办?”
二老爷是个不管事的,平日只知道美人喝酒,二夫人更是一心只有儿子,夫妻二人对他们这些儿女也是漠不关心。如今四娘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老太太,因着二房不着调的夫妻,老太太对她倒是有几分怜爱,如今若是连老太太都烦了她又该怎么办?
四娘惶惶不安,就恨自己当时就怎么一时冲动了。
“娘子,九娘子来了……”
一个着了鹅黄上襦白色绫裙的小娘子走进来,只见她生得花容月貌,眉目秀净如画,自有一股羸弱之态,楚楚动人,令人心里忍不住便怜惜。
“四姐姐!”
小娘子声音也是细声细气的,弱不禁风,笑起来嘴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甜蜜蜜的。
四娘猛的站起身来,急忙牵了她的手拉她坐下,又让丫头捧了调了玫瑰卤子的水给她喝,道:“你怎么过来了?病不是才刚好,这时候就该好生修养着才是。”
九娘子道:“我没事的,大夫都说我该多出来走走,不应总是缩在屋子里。”
她目光落在桌上的《女戒》上,四娘猛的伸手把书拿起来丢在身旁伺候的,觉得有些丢人。
“……四姐姐,我都听说了。”
四娘扯了扯嘴角,终究是扯不出一个笑来,有些低落的道:“我总是不讨人喜欢的。”
九娘琉璃似的眼睛动了动,笑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就很喜欢姐姐你的。在我心里,姐姐你可是天下顶顶好的人。”
她幽幽叹了口气,道:“那陆三娘倒是好算计,分明是她打了姐姐你,还跑到老太太那里去告状,惹得老太太气了你。她这模样,倒好像她才是老太太嫡亲的孙女儿了,老太太可是喜欢极了。”
四娘咬唇,神色晦暗不明,九娘眼睫微动,却是语气一转,轻飘飘的换了个话题。
九娘并没有在这久呆,和四娘聊了一会儿,便娉娉婷婷的走了,纤细腰肢用了白色腰带系着,悬着一枚蝴蝶压裙玉佩,不盈一握,美不胜收。
青灯有些犹豫的看向自家娘子,迟疑道:“娘子,您还是少些和九娘子往来吧。”
四娘微微皱眉,面上有些不虞,古墨轻轻扯了扯青灯的袖子,青灯一咬牙还是道:“奴婢知道您与九娘子好,只是,若不是九娘子时常在您耳边念叨表姑娘她们,你又怎么会去找表姑娘她们的麻烦?还有上一次,要不是九娘子对您说七娘子的坏话,您又怎么会和七娘子发生冲突?最后被二老爷罚跪祠堂。还有三娘子,若不是九娘子您又怎么会和三娘子……”
“闭嘴!”
四娘一拍小桌,沉沉的喝了一声,青灯咬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再多说什么,心里却是愤愤。
要她说,这九娘子就是个祸害,害得她们娘子不仅与大房疏远,还毁了她的名声。
四娘微微喘了口气,道:“这次,我就饶了你,只是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青灯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这些话她憋了好久,今日吐出来,只希望能让她们娘子对九娘子生些提防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