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已经过了华灯初上的时候,连路灯都有些累了。
周声熄了火,冲后座上的许慕然眨眨眼:“我出去抽根烟,许小姐再见。”
他反手带上前门,留下一车静寂。
许慕然看着周声的背影消失在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之后小心地往周磬所在的位置靠了靠。
周磬在上车后的五分钟之内就睡着了,连周声在途中几次兴之所至的急刹车都没惊醒她,显然是累极了。月色透过玻璃窗,轻巧地落上她的睫毛和鼻梁,将她周身气质里的几分冷硬卸去,显得柔和了许多。
她望着周磬,没头没脑地想起一句话来:长得好看的人都薄情。
因为可选择的太多,所以能做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而她面前的她,显然不是这样。愿意为了仅仅认识两天的人两肋插刀,薄情的人可干不出这种事。
许慕然犹豫了一下,坐得离周磬又近了些。两个人之间的空隙若有若无,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样的距离有多暧昧。
她的视线落到周磬虚握着饼干盒的右手上。仅仅在几个小时之前,那只手牵着她狂奔过通往天桥安全通道,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她进行了一场不会被任何人铭记的逃亡。
周磬的手不像任何她握过的人——柔软之余,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粗糙,手心与手心相交的触感令她记忆深刻,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心跳加快。
记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两件在逻辑上毫无关联的事物,可以因为一件亦不相干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从而得到别样的意味。
初三那年的暑假,许慕然单曲循环了三个月的《晴天》。从那之后,每当听到那首歌熟悉的前奏,那个夏天便会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她习惯吃的冰激凌口味,在方格纸上涂涂写写的字迹,碳酸饮料溅到手背上的触感,让她一瞬间恍惚起来,好像自己还是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
那么……
她近距离地凝视着周磬。
从此之后,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她会与什么联系起来?
许慕然小小一抿唇,有点犹豫地将自己的手心覆到了周磬的手背上。
如同一两个小时之前一样,周磬的手依旧很凉。她出神地想,一个人的手怎么会这么凉?
她覆上去的力道很柔,周磬没醒。
她轻轻地一扭手腕,拇指落到周磬掌心下,其余四指收得愈发紧了些。许慕然缓缓抚过指下的白皙手背,感受着淡青色血管藏匿其中的微弱跳动,心里也变得酸酸麻麻起来,说不清是感谢,还是歉疚。
感谢她来,歉疚她来。
感谢她为了自己走上一遭,歉疚她为了自己走上一遭。周磬可以不用来的,许慕然想。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时候出现在那个位置的,不是别人,居然是周磬。
她……
“你……在干什么?”
许慕然吓了一跳,她刚刚正在兀自出神,完全没有注意到周磬已经醒了。她手忙脚乱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板正地背到身后:“没没,我没干什么!”
她连声音都在发颤,恨不得狠狠地打自己一下:稳住!
周磬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会,许慕然连呼吸都绷得紧紧的,生怕周磬看出点什么不对来。
“嗯。”过了几秒钟,周磬终于嗯了一声。
谢天谢地。
许慕然正想舒口气,然而苍天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下一秒,周磬便倾身到了她面前,二人之间的距离比刚刚有过之而无不及,周磬的鼻尖几乎快要碰到了她的。
她一哽:“周、周老师……我……”
我刚才的动作确实有些……但、但是,有话我们可以好好说!
周磬抬起手,轻柔地将她眼睫毛上的绒絮掸开:“你睫毛上落灰了。”
对方的微凉指尖一触即离,快得简直让许慕然都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等到她回过神来,周磬已经撑着下巴,将她的表情端详了很久:“怎么了?”
许慕然双颊发热——她想自己的脸一定红了,幸好现在是晚上,周磬看不清楚——不对,现在难道不是应该思考为什么周磬要这么做吗?
可是周磬的表情又十分平淡,平淡到让她怀疑自己:不就是女生之间的一点小动作,这究竟有什么呢?
她没有继续往下想,清了清嗓子:“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周老师。”
毕竟不是件小事,确实得好好感谢她。
周磬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她轻轻敲了敲饼干盒,发出“当啷”一声脆响:“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这个问题,许慕然还没想过。她慎重地开口:“这个当然是……”
“不必了。”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周磬打断:“你不用感谢我。今天这件事是我自己主动要插手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非要找到一个人来感谢,那就谢谢你自己,谢谢你自己……”她顿了顿,“当时跑得那么快。”
许慕然扑哧一声笑了。
周磬看着她说:“这么晚了,快回去吧。”
许慕然点点头,郑重其事地说:“周老师,以后你有什么事儿就叫我,我能帮的一定帮。”
既然周磬摆明了这次不受她的谢,那她就要自己创造机会还对方的情:这年头连亲兄弟都要明算账,更何况她和周磬这种关系,微妙地介于陌生人和朋友之间,总是要算清的好。
周磬弯了弯唇,弧度在夜色里一闪而过:“好。”
“那我走了,周老师,再见。”
“嗯,再见。”
目送她离开,周磬仰面躺回原处,闭目养神。
不多时,周声有些丧气地回来了,抱怨道:“我没带护照,那家店不卖我烟。theresa你……”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停下:周磬居然在进行一项持续性动作。
她手心朝上盖在眼前,嘴角不受控制地弯起来。周声平静地想,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动作的学名叫做傻笑。
theresa居然在傻笑。
天哪。周声默默在胸前画了个极其不标准的十字,上/帝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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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到许慕然,程雪薇就急匆匆地离开座位,跑到她面前:“昨天晚上你……”
许慕然知道她想说什么,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摇了摇头。
程雪薇立马反应过来:这里是大办公室,人多嘴杂,要是被人听去许慕然昨天在现场,又大嘴巴捅漏给上边,指不定会多出多少麻烦事。她眨眨眼睛,表示自己理解了,许慕然这才放下手:“没事吧?”
“没事,”许慕然摇摇头,“昨天晚上有人来接我。”
“哟,”程雪薇笑起来,“谁呀能大半夜地过来,男朋友啊?”
“不是,”她也笑,“我也想找个男朋友呀。”
程雪薇故作姿态地打量她一番:“我夜观星象算了一卦,预计你明天应该就脱单了。”
“去你的,”许慕然捶了她一下,“行了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也不可能记错),许慕然坐到工位上,默默地想:这二十多年来,她一直是单身。
也不是没有碰见过对她表白的人,甚至还有女孩子对她表白——虽然许慕然本人并不介意对象是男是女,但她都一一婉拒了。
原因很简单,她不想将就。
想当初第一次看《大话西游》时,许慕然被其中一句台词深深打动,在那之后的很久很久,也依然记得很清楚。
紫霞说:“我爱的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在那一瞬间她就决定,她以后的意中人也要是个盖世英雄。
可现实呢?许慕然摇了摇头,暗笑自己,和平年代,哪来什么英雄不英雄。
她起身去饮水机接了杯水,连热气还没吹散,就被一个懒散的声音叫住了:“许慕然?”
全办公室都向她这处望来,许慕然看着面前戴着工牌的陌生男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我是,怎么了?”
“跟我来一下。”男人向她简单地点头示意了一下,转身走了。
什么情况?
她背后已经有人小声议论开了:“郑维星?他过来干什么?”
“谁知道呢,无事不登三宝殿呗?”
“一来就把新人叫出去了……简直了……”
许慕然自然没听见各人的议论,她一脸懵逼地举着杯子,跟着对方走到楼道里边。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找我什么事?”
对方上下打量她几眼,连开场白都欠奉:“我就有话直说了,想不想来我们晚报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