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初八,微风和煦,碧空朗朗,十分适宜出行。
王府门前,军队两边开道维护着秩序。爱凑热闹的老百姓们早早地聚集在外沿,边挑着菜边伸长了脖子观望着不远处的长排车辇和候在一旁眉清目秀的侍人们,还跟路边熟识的摊主讨论起了哪个丫鬟更为俊俏,熙熙攘攘,犹如节日。
辰时三刻,一切准备就绪,车队就出发了。
我跟大芳陪着郡主同坐一车,行出了一会儿后忍不住撩开窗帘子往后看,还能望见一身银甲的小王爷站在路中央,依依深情地朝这边挥着手的模样。早晨初露的阳光一照,分外闪眼。
真是姐弟情深啊……被闪到眼的我放下帘子,不忍再看小王爷凄苦的脸。转回身面向此刻正悠然斜躺在软榻上闭目休憩的郡主,顿生唏嘘。
这哪里是要去寺里幽居清修啊。豪华稳当的大马车,案上摆放精致的茶点水果,大芳再往熏炉里点上一片沉香,舒适得就差有人在一旁弹琴唱小曲了……
“大花,会唱曲儿么?”郡主忽而轻声道。我眼角忍不住一抽,视线轻扫过去。
广袖下滑,那撑着下颚的藕臂露出一段雪白色,映衬素雅的衣料煞是好看。云发柔顺垂铺在身后的软枕上,闭着眼睛时神态娴雅,两扇弯长的睫毛却透着股冷艳妖冶。
呵,分明是神女一般绝色的人物呢,可内心里不知道有多恶劣。我笑吟吟回道:“奴婢会一点点。”
“哦?”好似有些许意外,郡主睁开她幽潭一般的眸子看过来,秀眉轻挑:“唱来听听。”
“是。”我羞涩点头,捏起兰花指,柔着嗓音深情地唱起了不久前听过的那首梅花赋:“霏霏摇云尘,香随风远度……”
郡主:“好了,坐去那边吃水果吧。”
“……”我声音一顿,如鲠在喉。才唱了两句而已啊真是岂有此理,她那嫌弃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悻悻地坐到另一头,面无表情的大芳还特别体贴地递来了个橘子。
罢了……就当这次是出来放松心情的,不跟这只狐狸计较。我闷闷地剥橘子,却听软榻那儿又传来了一声促狭的轻笑,再抬头看去,郡主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而大芳依旧端坐在案旁,如老僧入定。
一下子回归安静,好似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然而那一声低低的,柔媚的嗓音,却不知怎地一直徘徊在脑海里,如烟似雾。
我赶紧把奇怪的思绪甩开,撩起窗帘子继续去看外头的风景。附近一带原先也查探过了的,地貌山形熟记于心,但出了常青林的地界就不太清楚了,还得花心思识记一下。
这次出行,淑太妃她们走的是辽南官道,同我们的路线交于枯草山十里亭驿站。到时候两队人马会在那儿汇合,休息一晚,第二日再一起出发,预计傍晚时分就能到达枫叶寺。一共两日的行程。
这般稳当地行了许久后,窗外渐渐明亮刺目起来。阳光晒到了侧边的竹帘子,在遮布上映出一条条摇晃的横线。侧耳去听,除了车轱辘转动的声响,就只剩下一些模糊而平稳的脚步声,还有路旁林子里传出的稀疏蝉鸣。
午后越发困倦。
郡主已经舒适地睡着了,我被使唤着在一旁给扇风,半柱香过去,只觉得脚麻手酸,比练剑还累。真想把扇子拍在那张妖孽的脸上啊……我在心底默叹了声。
伺机杀人,好比卧薪尝胆。
百无聊赖之时看见郡主雪白的脖子,又不禁心思一动。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我的冥风宝剑划过她的喉咙,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倒是可惜了这白嫩的肌肤。
接近黄昏的时候,我们如预计那般到了驿站。驿丞早已带人站在那儿恭恭敬敬地迎接了。郡主下了车,进门正好看见走出来的淑太妃母子。
“太妃。定王殿下。”她浅笑着行了礼,淑太妃就赶忙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清凝啊,快过来给哀家看看。哎呀,半年不见,生得更美了呢……”太妃毫不掩饰脸上的欣喜,眉开眼笑地连鱼尾纹都露出来了。热切地拉着郡主就开始了一番问长问短,倒把自家儿子都晾在了一边。
于是郡主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众星捧月地带进了前厅里。
我站在原地看着太妃保养得极好却也笑成了菊花的脸,还有一旁风度翩翩的俊朗三王爷,忽而冒出许多想法。太妃这次带着三王爷来抄经祈福,真正目地不会是想给自家儿子制造机会与郡主相处,然后把这国之独秀娶回家当王妃吧?
很有可能呢!不过……三王爷跟郡主在一起,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之前不是还有传言说三王爷不喜欢晋安郡主的么……
脑海中蓦地闪现出两只狐狸相互嫌弃翻白眼的画面。
大芳是寸步不离郡主的,自然跟着进去侍候了,我则要去打点些事务。于是在驿卒引带下来到了安置的厢房,又清点了一番,跟随行的侍人们交代了要注意的事情,才去用了晚膳。吃饱后慢悠悠走出院子,那身着鹅黄色素雅宫裙的小侍女就晃进了视线里。
“花大人花大人,你看天边晚霞好漂亮呢!”小兰指着远天兴奋道,“外面景致也一定很美,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吧。”
许是她一双杏眼扑闪扑闪地太可爱了,我竟不忍拒绝。毕竟人家小姑娘是第一次随行出远门,觉得新鲜好奇也是正常。
“也好,反正这会儿没见郡主通传,咱们饭后散散步吧,有助消食。”我轻松道。刚说完小兰就欢欢喜喜地挽上了我的手臂,带着我出门去了。
这小姑娘生性活泼热情,才一顿饭的功夫就跟这里的驿卒都混熟了,出门时还碰见好几个跟她笑着打招呼的。我趁机观察了一遍,发现这不大的驿站,守卫却也严实,还增派了几个护卫队来回巡逻。
外头有几间马厩,边上就是一片广阔的草地,平时用来放马。而远方山林连绵,一眼望去顿觉开阔壮观。
我跟小兰在草地上走了会儿,就隐约听见有马蹄声朝着这边来。抬眼望去,暮霭沉沉,最后一丝夕辉消失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鲜衣怒马的男子。原来是不久前才见过面的那位郝善忠郝侍卫。
善忠看见了我们,便放慢了速度,远远地低眉一笑。天边红云渐暗,淡淡的霞光映在他柔美的脸上。
真是美人啊。我心生赞叹。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翻来覆去,总觉得不安稳,但也说不上为什么,只隐隐地烦躁。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许多画面来。有小时候师父教我练剑的场景,有第一次杀人时晕开在地上的一片腥红,有之前散步时善忠脸上映照的霞光……甚至也有郡主慵懒妖娆的眉眼。
对了,郡主。
两眼一睁从床上坐起。虽然不知道今夜烦躁的源头,但我忽然不想再等了。郡主跟大芳又不同睡一屋,趁这机会动手,凭我的轻功躲过守卫也不是难事!
于是起身从箱子里拿出来一壶酒。月黑杀人夜,酒壮怂人胆,我豪气地饮了几杯,在腰间藏上把小匕首便偷偷摸摸地出了门。可才刚转过一道花架,就骇然发现不远处郡主房前的庭院中央,大芳正坐在那儿磨剑。
我赶紧隐身在紫藤花丛后面,借着微光细看。
没错,大芳正在磨剑。云散月出,阴森森的银光打在她没有表情的惨白的脸上,烙下了一层诡异的阴影,随着低幽规律的摩擦声,手里那把长剑反射出寒冷的光,分外渗人。
忽地,她停下了动作,呆滞地抬头,望向了我所在的地方。我整个人一僵,顿时不敢再妄动分毫,连呼吸都几乎屏住了。而回想起刚才对上她眼睛的一瞬,只觉头皮阵阵发麻。
好邪门的感觉,竟阴冷得不似活人!
我那颗被酒壮了的胆一下子就怂了,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膛。而过了好长时间,直到我脚都快软了,她才终于收回了视线。
规律的摩擦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我猫着腰后退,默默回了房。哆嗦着拴好门,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已经出了层汗。躺到床上,酒劲儿也刚好上来了一点,一觉沉甜。
第二天几乎都是在马车上度过的,一路上我面对着大芳冷淡如常的脸,暗自悚然,总觉得脚底下有凉气直往上冒。
入夜前,终于是到了枫叶寺。
枫叶寺原本便是皇家古寺,有过百个年头了,但历代皇族却不常来,而是在帝都那座更大的广南寺里祭祀祈福。如今这儿能得淑太妃眷顾,也是沾了晋安郡主的光。
住持和寺里长老身披褐色宝光袈裟出来迎接,场面颇为隆重。我站在后头无意间瞥见主持的脸,被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位主持竟如此年轻,才二十出头的模样,而且身材纤瘦面白清秀气质文雅,就跟那小家碧玉似地。这样的主持都可以做面首了!
等等,难道郡主经常来枫叶寺就是因为……
很有可能啊!郡主她定有不为人知的风流好色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