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乌云遮天,格外闷热。院中草木静默,空气好似滞凝不动了一般,连一丝风也没有。我坐在自己屋里,看着银针上慢慢显现出来的青灰色,凝眉。
因为之前便觉察到不对劲,所以这两天我一直格外小心,别人送饭过来,都要关上门拿银针一一检查过了才敢吃。特别是今日刚好进寺第八天了,按规矩晚饭时寺里会给每人发放一碗特制的福泽茶汤以示尊待,潜伏的那伙人要是想下毒,多半会趁这个时候。
呵,都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虽然我不精于毒术,但是从前师兄教过一些,其中恰好就有这双合散。双合散由两种无色无味的药水组成,两者相融才会生效。如今那伙人就是把它分别下在了饭和茶汤中,银针单独试的话试不出来,充分混合后再试,才会出现一层青灰色。而两味毒一旦同食了,就会产生蒙汗药的效果,只不过毒发时间比较迟缓。
这种毒很少见,百年来江湖上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几乎都失传了,没想到这伙人能弄到。
我把银针收好,从窗隙里往外看了眼。酉时这会儿大伙吃了饭,大概再过一个时辰就会全部发挥药效,而那时候刚好大家又都睡下了,便会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昏迷过去,然后任人宰割。如此方法可谓狡猾,叫人防不胜防。看来他们是蓄谋已久了,而且必有内应。
那他们的目标是谁?太妃她们还是郡主?呵……不管是谁,我都得来个浑水摸鱼。郡主的命,我是要定了。
取出藏在箱底的冥风,焚香细细将它擦拭一遍。利刃上寒芒映入眼瞳,我沉沉一笑。
今夜月黑风高。
那帮人行事谨慎,估计为了以防万一不会很快动手,毕竟随行人里不乏武功高手,易生意外,何况还有暗卫隐藏四处。双合散药效发挥最迟的应该是那些夜巡看守的侍卫,等他们察觉自己的异样了,刺客就会现身,赶在惊动暗卫前将他们全部解决掉。
而我就是要在那伙人行动前先找到郡主,再趁乱……额呵呵呵。
角落里更漏滴水声规律而缓长,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声声催人。算算时辰,这会儿寺里大半的人都应该昏迷了。我熄去灯烛,心头隐隐生出一丝兴奋……还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将冥风缠好布背上,再在腰间缠上把软剑,然后从柜子隐蔽处取出一个盒子。用钥匙打开,里面十个小瓶子已经空了九个了。
糟糕,不够用了呢。
这些药水是用来护理和卸取面具的,隔两三日我便会处理一下脸上的那层假面皮,取下来透透气。但来之前没找到机会采买多些,而后来又不小心打翻了两瓶,如今只剩下这点。
不管了,就戴着吧。想了想,我干脆换了身衣服,直接蒙上面巾。又在窗隙间观察外头许久,才从后窗跃身出去,隐进花丛里,抄一条隐蔽的小道离开。
经过小兰的房间时,却犹豫了。
那帮人虽然用的只是致人昏迷的双合散,但最终目的还不清楚,难保其余人不会有危险。万一他们中有些是没节操的好色之徒,闯进小兰房间后看见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躺在床上就动了邪念怎么办。
我双手紧了紧,最终还是狠不下心。从没锁上的窗户跳进去,掀开床帐一看,果然已经不省人事了。可是……可是为何这丫头睡觉会穿得这么羞耻暴露啊!有点不忍直视床上某个被子都不盖只着一件肚兜露出大量白花花肌肤的人。
看不出小兰还喜欢这种风骚的纹花款式啊……我弯腰将人抱起,接触到裸、露在外的肌肤时不由一个激灵。好光滑啊呸,紧急时刻我怎么能把注意力放在这上面!
于是迅速将她藏到床底下,确保没什么问题了,我赶紧跳窗出去办正事。
然而才刚出去,就见数个黑影在远处屋顶上掠过。我心里一惊,这么快就动手了?踏着轻功飞檐走壁跟上去,还是迟了些。
郡主那院外头的几队侍卫开始毒发,纷纷乱了步子,踉跄欲倒,但他们还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蒙面刺客就纵身而下随即一剑封喉,悄无声息,干净利落。
血腥气在空气里蔓延开来。
看来他们的目标已经很明确了,就是我嘴边的那块肥肉啊。哼,还好我有准备。
我疾速挥手往他们身后扔了一串闪光爆竹,噼啪响声一下子就惊动了别处的暗卫。那些蒙面刺客都愣了,还没揪出是谁坏了事,就被迫着急步闪躲,避开那破空而来的一个个飞镖。这会儿刚好云散月出,借着月光可看见几道黑影踏着枝梢飞来,身形好不俊俏!
静夜里立即响起兵器碰撞声。
刺客见势不妙,向半空中发了一记信号弹,很快就又有二十多个黑衣刺客出现,其有许多已经越墙进去了。院里院外的都是缠斗在一起的身影,其中一道杏色格外俏丽显眼。
是大芳。我微愣,却也在预料之中。是啊,像她这样谨慎刻板的人又怎会去喝那什么可以带来福缘的茶汤呢,而郡主这个嘴挑的,多半也偷偷拿去倒了。
但这又如何,她们怎么也没料到今夜会生此变故吧。我眯着眼看大芳的神色和动作,身形依旧沉稳冷静,可细看不难发现她似乎有意引开那些刺客,不让他们接近厢房右边那片地方。偶尔顺势一瞥,神色里会隐隐地现出些紧张与担忧。
郡主藏在那里。
但是不急……还可以再看看好戏。我悠然倚靠在大树上,望见此时远近寺舍都黑幽幽的,没有一个房间里亮起烛火,没有一个人披衣出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整个枫叶寺,如同陷落的孤城,没有援兵。
忽然地,那头一个身影闪过,从厢房侧边暗角里晃出来然后跑进远处夜色里,向着大殿那儿奔去了。但尽管动作迅速,却还是被发现了。
“追!”刺客头领一摆手,便有几人欲要追出去。大芳急忙上前阻挡。
我仍紧紧盯着原来那处暗角。刚才跑出去的女子根本不是郡主,只怕是用来引开注意力的替身罢了。而那人即便故意伪装,也难掩其身形轻盈矫健,用的也是内家步法,想来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轻功了得的暗卫长楚灵了。
郡主啊郡主,你还能忍耐到什么时候呢。我摩挲着腰间的软剑。
虽然这些刺客的武功都很厉害,但大芳以一敌五也不落下风,一时间形成僵持。然而刺客人数众多,又都是些亡命之徒,很快郡主的暗卫们就有些撑不住了,许多刺客纷纷脱身往大殿追去。
就是现在了。我暗道。
果然,在不易察觉的地方,几道黑影趁机绕过厢房后边,越过了围墙。真正的郡主已经带着三个暗卫借夜色掩护往后山跑去了。
真是天助我也。
我悄然跟上,尾随着往山下去,很快进入了那片黑魆魆的林子。周遭一片寂静,唯有头顶上栖在枝柯间的夜枭偶尔啼叫几声,声音凄厉诡异,两旁灌木树丛纵横交织,在微光里形似鬼魅。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啊,然而我还未得出手,前方树上就忽然跳下来好几个蒙面刺客,将郡主四个人包围住了。
呵,想杀郡主的人真是一拨接一拨啊,连这里也设了埋伏。
“郡主,你已经无处可逃了。我们也是怜香惜玉的,不想伤了你,所以你还是乖乖跟我们走吧。”一个扛着大刀的男人高声道,那语气模样十分得意轻浮,简直像劫得了财还想劫色的无耻山匪。我看着有些不爽。跟随郡主的暗卫更是黑了脸,咬牙斥道:“贼人休得放肆!”说完仓啷几声都利剑出鞘。
“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刀男哧笑一声,便跟那帮同伙一涌而上,暗卫见状立即背对成阵,将郡主环护在中心。
林中打斗声惊起了一群夜宿的鸟儿,它们被扰了美梦,纷纷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那些刺客似乎想留个活口直接把郡主带走,但有三个暗卫护着,一时间也拿不下来。不过三个暗卫毕竟寡不敌众,应付得吃力,也支撑不了多久。很快,他们就被打乱了阵型。眼看着那大刀男都已经把咸猪手伸向郡主了,我一个气急抽出软剑。
开玩笑,郡主是我的,怎么能让他们随便捉去!我脚尖点着几处矮丛掠身出去,迅速冲入阵仗中,翻身踩上一个刺客的肩头凌空跃起,甩手便将近处两个个刺客的手腕挑破,随即在他们的吃痛哀嚎声中剑锋一转,直指那大刀男。
对方也不是吃素的,余光瞥见危险一个偏身躲开,瞬间已经退开几步外,步法意外灵敏。我顺势落到郡主身旁,那三个得以脱身的暗卫一见我靠近他们主子立即警惕地提剑冲了过来:“郡主!”
“诶诶,都是自己人。”我赶忙挥剑挡住暗卫的进攻,调粗了嗓门压低了声音说道。没想到身旁一直不动声色的郡主眼疾手快,竟趁我不备直接扒了我的面巾,出手简直快准狠!
“是你?”看见我的脸后,她显然十分意外,下一刻目光陡然凌厉:“你会武功!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没有中毒?”
啧,这声音冷得都快结出冰渣子了,搞得我好像跟那些刺客是一伙的一样。正忙于应付那些人刀剑的我莫名弱气,讪笑:“现在就不要太注重这些细节了好吗,郡主你不也是没中毒么。”
她不说话了,幽邃的眸子静静看我,明晦不定。
“嗬,又来个送死的。兄弟们上!”那大刀男冲同伙喊道,同时拿出一个哨子猛吹了一下,像是在发某种信号。应该在召唤其他同伙过来,因为他们的人里已经有许多都受伤倒地了。
而我此时正被某只狐狸盯得背心里直冒凉气,暗怪自己没出息。这一边贴心地帮猎物挡刀挡剑防止对方被划伤,一边还得接受那冷飕飕的审视算是怎么回事,明明我应该很霸气地出场然后把这人抗走的。
“护我。”半晌,她却沉声对我说道,周身气息凛冽而威慑,像发号施令的女王。我微微怔了下,抬眼对上那双摄人的眸子,终于缓缓勾唇。
“遵命。”我握住她的手猛地往我这边一带,在她一声讶异的低呼中揽住她的腰肢,细密的剑风随即将她重重围护住。其实这么做多少也有些报复捉弄的意味,即便我同为女子,高高在上的郡主被人如此冒犯,也定然会恼怒的吧,但眼下这种情况她敢不敢对我发火呢?
正恶意揣测,却突然感觉到有一双柔弱无骨的手环轻轻环了上来,温香绕鼻。我一个错愕,差点失手把剑插在旁边暗卫的后脑勺上。低头偷偷瞥去,怀里半倚着的人并没有怒目相对,只微垂着眸子,绝美的脸上无波无澜,平静得像无底深潭。
身陷囹圄中仍然镇定自若,没有一丝惧色,果然是只狐狸啊。无论是妖媚还是清冷的模样,都叫人看不透,就好像戴上了面具一样。她给自己封上了层层伪装。
忽然生出一种想要揭下她面具的想法。我想看见她真正的样子。
才不是想了解她呢,只是好奇而已。
啧啧,那待会逮着机会我就把她带到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然后好好欣赏她后悔的模样额呵呵呵……到时候她究竟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小心!”这时怀里人突然叫道。我只来得及听见后边一道细微而尖锐的破空声,整个人就被推开了。
咻的一声,利箭从面前掠过,没入那头树干里。
竟然有人在暗处放箭!我回过神来,忍不住心惊。要不是刚才被推开,那只箭就穿过我脑袋了!我眸色一沉,立即掷出一道镖将树上埋伏的冷箭手击落下来,然后反手隔开那些将欲落在郡主身上的刀刃。
“郡主你没事吧!”暗卫着急道。
“没事。”她看向我:“你有没有受伤?”
虽然声音没多少温度,但那清澈的眸里隐有担忧,不似作假。我心头蓦地触动了一下,同时有些憋屈。不,是非常憋屈。
怎么办,太过得意忘形到头来居然被猎物救了一命啊。师父说救命恩人即为再生父母,那我待会儿还怎么愉快地将她拐到没人的地方然后痛下杀手啊!
心绪骤乱。
“啊!”这时近处有人痛呼了一声,伴随着“扑哧”一下利刃切入肉中的声音。抬眼一看是我们左侧一个暗卫受伤了,同时我才发现刺客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两个人,其中那个刚出手伤了暗卫的……不就是白面住持的相好吗!
虽然蒙着脸,但是我对那浓眉大眼还有眼角一道刀疤印象很深啊!住持的相好竟然是刺客,那他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而旁边另一个同样蒙着脸也很好辨认的,就是那个挟持过我的胸口可以藏剑的豪放女刺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