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城觉得,不是自己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他想起小的时候阿姐和他说的故事,说书生夜宿荒郊野外,有小娘子来叩门,说外面刮风啊,外面下雨啊,外面冷啊,求好心的书生收容一夜,如书生不允,她就嘤嘤嘤地哭泣不肯离开。
到书生心生怜悯,开门放了进来,会发现她容色既美,谈吐也风趣,还出手大方,动辄以金银珠玉相赠。只是不能让她喝酒,因为一旦醉酒,她的裙裳下面,就会生出毛茸茸的尾巴,又粗又长。
"是狐狸么?"那时候他问,他见过那种狡黠的小东西。
"有时候是狐狸,有时候是狼。"阿姐龇牙吓唬他。
但是他又不是书生,也没有宿在荒郊野外。到芈二娘整个人暴露到灯光里,她扯掉风帽,露出脸来,约是十五六岁,肤色微黑,五官却生得极是秀丽。眼珠子一转,笑道:"郎君是疑我别有用心么?"
她觉得自己不像是别有用心么?周城几乎是苦恼地想。不过这回,他倒是不怀疑她确实是好人家的小娘子,而不是谁买通了花楼女子来作弄他了。当然也不是狐狸。这些,都是明明白白能看出来的。
芈二娘微微低了眼帘,遮住眼底的光,她说:"郎君也许不信,不过这是真的,如郎君不嫌弃,我……"
"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周城忽然出声,打断她的话。他知道这样会让她难堪,他也只能尽力,让她难堪得少一点,比如说,不让她把话说完。
空气一时凝固起来,火光在不停地跳跃,人的影子虚虚实实。晚上点灯真是太费油了,他忍不住想。
"之前,我怕是有人作弄,或者欲坏娘子清白,所以前日娘子所赠,不敢收在家中,在西山谷的桃花林里,林中有石碑,上书"麓谷"二字,往东走百五十步,我埋得不深,想必娘子能找到。"周城想一想,终究不忍,又添一句,"并非娘子不好,是小子没福气,娘子……莫要生气。"
"你这人……"小丫头叫了起来。
"阿兰!"芈二娘沉沉喝了一声,那个叫阿兰的丫头登时就住了嘴,只满脸不服气。说真的,就周郎君这光景,也就她家姑娘了,换了别人,见了这屋都得逃,他他他竟然还……还敢挑三拣四!
"多谢郎君告我,"芈二娘却说,"郎君清贫至此,还能不贪财货,我没有看走眼,是个君子。郎君以诚相待,我很感激,但是已经赠出的东西,怎么好收回。郎君如果怕我生气,就赏脸收了吧?"
芈二娘这样处置,周城微微有些诧异。他其实不算什么君子,他有些惭愧地想,他不是没有起过吞没财货的心,但是一来不知道这个芈氏什么来头,二来他一向不欺负女人。三来,如果他这么做了,日后他该怎么和三娘子解释呢?虽然三娘子不曾说过,但是他总觉得,他该配得起她的另眼相待。
说真的,这样容色不俗,又行事大方的小娘子,他过去十余年里所见,也不过一二,如果不是遇见三娘子在先,能得这样的佳人为妻,他也心满意足了。但是他甚至不记得他曾经见过她。
周城这沉默中,芈二娘忽然微微一笑,说道:"恕我冒昧,不知郎君的心上人是……"
以周城的出身和环境,她其实可以推测他的际遇,他可能遇见的女人,怀朔镇里穷得一塌糊涂的军汉的女儿或者姐妹,花楼女子,或者高门大户的婢子。少年人贪色,不过,她并不认为,这些人在她面前,有一争之力。
就算买回来做妾或者婢子,都不算什么,时长日久,他自然知道她最好。
周城并不知道她的盘算。但是眼下,他还不好胡乱把三娘子挂在嘴上。就算是最最宽容的人,也会笑话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所以他谁都没有说,连最亲的阿姐和姐夫在内。他不想接受这样的嘲笑,也不想三娘子被这样嘲笑。
只要想到她,欢喜就不可抑止地从眼睛里流出来,连带跳跃在眸光里的烛火都被染成瑰色,瑰丽如霞光,霞光涌动:"她不是这里的人。"他只能含糊着,这样回答。
芈二娘露出好奇的神色……那是花楼女子,或者大家婢?
"她……她从前也在平城呆过。"周城被她的目光激励,忍不住多透露了一句。
"哦?"芈二娘是真的吃惊了,竟然是平城人,"郎君能说说她的名字么?兴许我认识呢?"
周城笑了一笑:"却是不方便透露,娘子见谅。"他心里并不认为芈家能高攀上南平王。
芈二娘微微有些失望,周城很护着他那个心上人。不过他去平城的时候应该不多,没准她能打听到。
"既然这样,"芈二娘仍然很好地保持了她的微笑,"天色不早了,我就先行告辞了。"她说。
她从周城简陋的土房里出去,天色如墨。
"怎么会梦见她呢?"周城困惑地想了一会儿,他并不觉得芈二娘是个会轻易哭泣的姑娘,她很……坚毅,很……沉得住气,他想,随即一怔,奇怪,这些,他怎么知道呢?
嘉敏嘴上说要去问谢云然借兵书,其实倒并不真的这么打算,周城前世喜欢的那几卷,她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早烂熟于心。虽然过了好些年,竟然都还记得。反正她在养伤,闲得很,想起来写几笔,兵书都短,三五日下来,竟成一卷。
嘉敏叫了半夏过来,吩咐说:"你拿去,念给周郎君听。"
半夏吃了一惊:"我去了……谁来服侍姑娘?"嘉敏来瑶光寺只带了素娘、她和曲莲三个。曲莲在宫里不妥当,被素娘发配去了洗衣房,她再去周……郎君身边,姑娘身边,可不就只剩了素娘?
这里里外外都素娘在打理,哪里忙得过来。
嘉敏道:"叫谷雨来替你几日。"谷雨和惊蛰,都是她年初刚进瑶光寺的时候买来做比丘尼的孩子。
半夏犹豫了一会儿,到底不好问出口。到晌午,素娘得了消息,急忙来见,劈头就问:"姑娘是要把半夏许给周小郎么?"
嘉敏"哎"了一声奇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姑娘难道不是这么打算的么?"这回轮到素娘惊讶了。
高门仕女的贴身婢子,不都是这么被许出去的么,主子要拉拢哪个人,或者要笼络夫婿的心,都用的这些婢子。
她自到洛阳,往来都是高门大户,听说得多了,那谁谁谁,竟把自己的贴身婢子许了个烂赌鬼;又谁谁谁,
托了主子的福,竟得了个青年俊彦,还是个官身呢,苦尽甘来了;还有那谁谁谁,就因为生得好,被男主子看上强要了,谁料主子容不下,半年就没了,白瞎了这么多年情分。
当然也有奴大欺主的,主子没发话,自个儿巴上男主子,也有被放出去自行婚配的,不过,那都是少数,大多数还是被指婚,指得好的,才貌相当,指得不好的……那都是命。
但是半夏正得用,姑娘何必这么急呢?
周小郎……人才是好的,但是根底差了些,配半夏……可惜了。她也不知道他当初为什么放着世子亲兵不做,一个人跑了。
"当然不是,"却听姑娘笑道,"我不过是因了周郎君识字不多,叫半夏过去给他念几卷书,事了就回来。"
原来是这样,想是姑娘还念着中州时候周小郎救她的情分呢,姑娘是个知恩图报的,她就知道。素娘绷紧的脸松了一分,仍不免忧虑道:"可这孤男寡女的……"
嘉敏脸上一红……当然她知道素娘说的不是她:"可我身边识字多的,也就半夏了。"
素娘仍觉得不合适,嘀嘀咕咕地说半夏是她身边的大丫头,哪里好放出去伺候男人,叫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嚼舌根呢。
嘉敏也吃不消,只得低头道:"是我孟浪了,不过就这几日,回头哥哥过来,就叫周郎君跟了哥哥去。"
……操练部曲自然不可能在瑶光寺里进行,她在城郊有个庄子,叫哥哥带他去就成了。
素娘这才停了念叨,又问:"那半夏……"
"半夏不会许他!"嘉敏说,她也不明白素娘干吗揪着这个不放。
"那万一要半夏自个儿愿意呢?"素娘问。
嘉敏:……
"姑娘年纪小,不懂,"素娘语重心长,"这周小郎虽然没什身家,长得却挺招人,又不像是个安分的。半夏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这朝夕相对……保不住一时眼皮子浅。"
能看上周城,那不叫眼皮子浅,那叫慧眼识珠,嘉敏不服气地想,不过她很快发现自己找错了重点。
但是张张嘴,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要半夏和周城真能两情相悦了,她还能棒打鸳鸯不成。心里到底不是滋味,要顺坡下驴应一句"那我就许了她",又有些出不了口。索性说道:"我的婢子,连素娘你在内,日后……我都会问过你们,要出去自许良人也好,留在我身边也罢,总会让你们如意。"
素娘跌足道:"姑娘这说的什么话!奴婢……"
"我说真的。"嘉敏说。
从前她做得不好,憨实如甘草,机灵如竹苓,可靠如半夏,念旧如曲莲,一个都没留得住。当然有萧南的原因,有苏仲雪的原因,有贺兰初袖的原因。但是作为主子,她难辞其咎。
没有人天生对另外一个人忠心的,一个人要得到别人的忠心,就须得给他好处,让他知道你给的好处,他在别人那里得不到,至少得不到那么多。但同时也必须让他知道,背叛的代价,他承受不起。
她这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素娘怔了怔,竟然红了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