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错的,这个低沉温和咬字清晰、且听起来抑扬顿挫的声音,我在凝木的记忆中听了不下数十次。
苏晋。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应该是说,他怎么还活着?
凡人命数大多不过六十年光景,有些长寿的,最多也只是百年寿命而已。凝木生于南朝,而南朝距今覆灭已过四百年,若是普通凡人,别说是这一世,便是转世也该重新回地府投胎了,他又怎么会活着?
莫非真是如民间传言那般,他本非凡人,乃是人仙混合之身?
不期然的,我想起了凝木去占星殿找苏晋时,他看过来的那一双眼。
那双眼漆黑漠然,明明是分外冷淡的眼神却格外锐利,饶是我在凝木的记忆之外,也被他的那个眼神给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能够透过凝木的记忆看到我。
现在陡然间听到他的声音,我还真是被吓得心漏跳了一拍。
“姑娘?”温和中带有些疑惑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定了定神,安下心来。
就算他是那个南朝的苏晋也不要紧,现下我虽然知道他,但我们根本素不相识,不需要太过担心,若是举止怪异,反倒会引起他的注意。
想到此,我转过身,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旁的青衣男子,微微颔首笑道:“公子不也是同我一样立在雨中?”
此人果然是苏晋。
不愧为民间流传多年的南朝国师,在几百年后的今天,他一如当年那般风雅潇洒,半点没变。
如今的他并不像在凝木记忆中那般身着华服,而是一袭青衫直缀,颇为朴实,只是被他自发尾用环佩松松扎紧的长发让他平添了不少温文尔雅的气质,一眼看去,便是不会被淹没在人堆里的气质。
他见我转过身颔首,也是对我回了一礼,笑道:“在下唐突了,只是见姑娘在大雨中仍安之若素,起了好奇之心,便径自过来了。若是有何失礼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他脸上是温文尔雅的笑容,整个人的气质也像是书生一般柔和,可不知为何,我对他总有几分忌惮。许是刚才还在记忆中的人便这么冒出来的惊吓,也或许是他本身便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人物。
“公子多礼了,”我在雨中立着却能保持衣不沾湿,想必苏晋已经知道我身有法力。我见他也是未曾打伞,孤身一人立在这滂沱大雨之中,一边思忖着该用什么态度最好,一边答道。“看公子立于雨中也能衣不沾湿,想必定是世外高人了,不知公子是哪位高人座下高徒?”
苏晋便稍稍低了头,笑道:“姑娘说笑了,在下不过一介凡人,哪里来的高人得拜,只是从一些古籍中学了些小小的术法,平日无聊里拿出来聊以自/慰罢了。在姑娘面前班门弄斧,倒是见笑了。”
在凝木的记忆中时不觉得,等真正见到了本尊,我才明白了凝木当时能独自一人去占星殿找苏晋是有多么勇敢。我面前的这个人,虽然神情坦然,言笑晏晏,却是眼含冷漠,周身更是散发出极度危险的气息,让人忽视不得。
我对这种面上随和心里颇有城府的人最是避之不及,便想抽身离开:“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打扰公子兴致了。”
说完,我转身就想离开,没想到他却扬声唤道:“姑娘且慢。”
我脚步一顿,就是这一瞬间的事,他已经转身来到了我身前,脸上仍是带着温和的笑容:“方才我偶然看到姑娘手中有一块上好的沉香佳木,在下对于沉香木略通一二,不知姑娘能否……借在下一看?”
我心里一惊,面上却是维持着神色不变,笑道:“不过是一块黄熟木罢了,算不得什么好的,我还是不拿出来惹人笑话比较好。”
“这可未必。”苏晋纯黑的眼眸看向我,面上笑意不变,却无端让我背后有些发寒。
他缓声道:“在下见过的木材香料少说千百种却是有了,姑娘大可让在下看看,或许……真的是一块上好佳木也未可知。”
“哦?若是上好佳木,公子又当如何?”
苏晋一愣,复又笑道:“若是上好佳木,自然是姑娘之幸,不过若姑娘对沉香木兴致缺缺,倒也可将它出手转给在下,在下对于雕刻一事……倒是有些研究。”
“有些研究?”我原本还是想着要隐瞒身份的,只是不知为何,心中对于凝木的消失有些感伤,忽然就不想和他扯皮下去了。
因此,我轻飘飘笑道,“对于国师此项,小女子可是佩服之极呢。四百年前,国师刻了个凝心成木出来,从此扭转南朝国运。于此一行,国师不必自谦,也可登顶。”
从他之前的愣怔来看,不像是作假的,那他应该不知道我的身份。可我此刻道出他的身份时,他却是半点惊讶也无,而是从容笑道:“原来姑娘竟是神女,倒是苏晋的失敬。没想到过了这几百年,竟还有神女闻得在下之名,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
“只是……这凝心成木一说又是何事?”他面上虽然笑意浅淡,看上去却像是发自肺腑那般真诚,即便我知道他此刻的笑容定是装出来的,却也没有半分不适之感,这人倒是厉害。“还请神女赐教。”
“你竟然会不知道?”反正话都说开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就全部摊开来了讲。他苏晋虽然被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但我一个修炼了几千年的天生神女难道还会怕他不成?“这个笑话可不好笑啊。”
我意有所指,苏晋倒是不在乎地一笑:“神女见谅,在下这几百年来,在下雕刻过的木偶虽然不多,却也不少。有些普普通通,并无特别之处的,也都被我忘了。不知神女指的……是哪一个?”
此刻已近雨止,朦胧的细雨斜飘进着洒下,日头也从乌云后面钻了出来,洒在这一方甲板之上。苏晋站立着的位置正好背对着日头,被光一照,长发边缘隐隐透出些金光来,自显一派谪仙般遗世独立的风骨。
若我没有在凝木的记忆中见过他最后的模样,怕是也要为他绝代的风华所折服了。
只可惜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乱来,长得越好看的,心也越黑。
“既然国师不知道,那便算了,反正也不过是旧事一场。不该死的人都死了,该死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又何必重提。”
我搭上的这条船走的是南下的贸易航线,虽然路途遥远,但也会每隔一天在靠岸码头停下。我原本想着偶尔来看一回凡间风景也不错,没想到竟在这遇上了南朝苏晋,顿时什么心情都没了。看此刻海面上风平浪静,波光粼粼,好一派风光景色,想着凝木定会喜欢上这里,便下定了决心。
我上前几步走到甲板边缘附近,从怀中掏出那块沉香木人,注入了些许法力,往海里扔去。
轻微的“噗通”一声,水花微小,沉香木人顿时沉入了海面,不见浮起。
海面依旧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果然不愧为上好的沉香佳木,入水即沉。”苏晋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温和无波。“有些事,注定要被淹没在这滚滚波涛中,姑娘说,是也不是?”
我没有回答。
身后的声音静默了一会儿,又再次传来,带着淡淡的渺远与嘲讽。“看这天高云淡的,有些事看过也就忘了,更何况姑娘贵为神女,即便此刻有些伤怀,过不多久,便也不会想起了。”
我知道他在指什么,但他说的的确是事实,我现在能为凝木伤怀,只不过是那股子劲还没过去,神仙一生漫长,有趣值得纪念的事何其之多,用不了几天,我就会把凝木的事情抛到脑后,偶尔想起,也只会感叹一声罢了。“这倒是如此。”
“既如此,在下就先行告退了。”身后再度传来苏晋淡漠的声音,“龙族公主,我们……有缘再见。”
苏晋离开了甲板,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这艘船上,因此,我也没有等船靠岸,直接就纵身跃入海水之中,化出真身游往万米之下、万米之遥的海底龙宫。
只是人都走到金鳞门一半了,我却突然想起三表姐还有个吩咐,要我在桃源幻境等着她那个什么故人。之前一门心思扑在凝木这件事上,又半途遇到了苏晋,都让我把这事给忘了。
应下了的事总不能反悔,再者这还是三表姐几百年来第一次主动拜托我的事,不为了她,看在西殿姑父的面子上也要完成。无奈,我只好转身折返,想到三表姐说的那故人近日拜访,或许此刻已经到了桃源幻境也未可知,因此连珊瑚糕也没来得及拿,只身一人急匆匆地赶回了桃源幻境。
入了幻境,发觉境内果真有一股生人的气息,约莫是三表姐所说的那位故人到了。
我这一路上出海花费了不少时间,其间还和苏晋扯过一次皮,自我离开桃源幻境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也不知道那人等急没有。
这么想着,我更是加快了步伐,直接来到了神主殿内。
辅一入殿,我就感到一股强烈的剑气扑面而来,来不及细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转身以手格挡。
这是怎么回事?!
不给我反应的时间,来人非常迅捷地变换剑招,招招式式像是要把我杀了般出手不留情。
我也怒了,想我身为神女,更是龙族公主,居然会有被一个小毛贼欺负的一天,真是岂有此理,荒天下之大谬。
这么想着,我手中也化出长剑,一剑就刺了过去。
我的剑法是特别跟大哥学过的,练的就是快速敏捷,没想到对方也是速度不慢,居然能跟得上我出剑的招式。
一时间,我二人周身气旋流转,体内法力起伏汹涌,殿内更是狂风大作,帷幔飞舞,所有小件的东西都被我们的法力和剑气扫到了一边,震了个粉碎。
过招了十几个来回,我正想用大哥教的招式来个一招制敌,对方却是像缺乏了耐心一样忽然剑气大盛,不再招式变换,寻到了我的一个空当,运上法力直接一挑,就把我的长剑挑了出去。
铛——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之后,我的脖颈被锋利的剑刃抵住。
剑峰逼得很紧,只要再用力半分,我的皮肉就会被它割破。
我不敢再动,只得目光纯良地看向对面的少年,干笑道:“少侠……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