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玄来找沉新似乎只是为了问对付苏晋之法,因为他在听完了沉新那番话后就站起了身,一句话也没说地往门口走去。
“洛玄?”我看沉新没有要挽留他的意思,便自己站起来道,“你就这么走了?不在多待会儿?”
“我不想再继续待在这里,”洛玄脚步不停,“这里的味道让我很不舒服,继续待下去,我会忍不住对苏晋动手。而且我也不能待在屋子里,”他小声道,“在屋子里睡觉,会找不到言言。”
我一怔。
是啊,我怎么忘记了,洛玄虽然亲眼见证了周言的死亡,但他却从不认为、或是从不想认为周言已经魂飞魄散,所以说下了即便上穷黄泉下碧落也要找到她的话。引魂灯可使亡魂重回人间,与凡间亲者相会,他未必是发现了苏晋的踪迹才来到此处,说不定……他也是为了那盏引魂灯而来的。
想到这里,我就叹了口气。
人死后自该回归地府,或是重新转世投胎、或是消除生前孽债,引魂灯若真的只是让亡魂回归人间,大不了让阎帝看管便是了,又怎么会成为神霄殿的禁物?想必这其中一定有我所不知道的理由,而这理由也一定不是好的。
再说,就算洛玄拿到了引魂灯,他也……再见不着周姑娘了,周姑娘她已经……
就这么一个怔忪间,洛玄已经迈过了大堂门槛,大步往院门口走去。
日头高照,已是入夏的天气,四周已有暑气隐隐蒸腾而起,可当我看着洛玄抱着长冥的背影缓缓消失在院门外时,却还是觉得萧索清冷,孤寂寥落。
我低头,轻叹了口气,为周言,也为洛玄今后的人生。
“你在叹什么气?”沉新端起桌上一盏白底青瓷的茶杯,轻轻揭了揭盖沿。
“洛玄。”我缓缓坐回椅上,“他现在找周言只找了不过一两个月,所以还没有完全绝望,还能继续再找下去。可等他找了一年呢?十年呢?一百年呢?……沉新,你说,他要是找了几百几千年都找不到周言,会怎么样?”
“你应该问,他要是找了几百几千年都找不到周姑娘,还能不能再继续欺骗自己,骗自己说周姑娘还没死,等着他去找。”沉新气定神闲地轻抿了一口茶,然后就皱了眉,嫌弃地把杯盖一丢,“这茶真难喝,你怎么泡的?”
“这城里的水充满了死气,水的原气都被死气冲光了,能泡出一杯没有死气的茶就不错了,你还嫌弃,爱喝不喝。”
我一把拿过他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回桌上。
我有心情给你泡茶就不错了,你居然还嫌弃?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好了,你别生气,我知道是水的问题,不是你技艺不精。”他一笑。
……虽然这话说的没错,但我怎么听得这么生气呢?
算了,不管了,反正继续计较下去只会让我更生气,还不如当做没听到。
想到这,我便道:“你觉得洛玄是在自我欺骗?他其实知道周言已经魂飞魄散了?”
“当年洛朝鼎盛时,死在他手中的人何止十万?那些死去的士兵多数都进了战鬼的肚子,战鬼食人魂魄,你觉得他会不知道魂飞魄散是什么模样?”
原来如此。
“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找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再找下去,周言也不会回来,他又为何——”
“不然呢?不去找吗?”沉新抬眸看我,“可不去找,周姑娘就会回来了?与其无望空等,还不如穷尽自己的一切去找,也许哪一天就出现奇迹了呢,也许哪一天就淹没在这漫漫红尘之中了呢?你说,是怀抱着绝望死去比较好,还是怀抱着期望死去比较好?”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这两种死法都很不好。”
原来洛玄竟是这般想的?那他岂不是每一天都活得很痛苦?苏晋他真是害人不浅。
沉新说的对,他这种人应当早日除掉,不然只会给三清带来更大的灾祸。
“他难道就这么一直找下去?……找到死?”
“我不是他,不知道他如何作想,不过……”
“不过什么?”我看向他。
“不过……”沉新故意拖长了尾音,直到我等不及催促他,才慢悠悠道,“如果是我在找,那么我想,我会一直找下去吧。”
“……”
“因为如果不去找,那又该做什么呢?像洛玄那么个一根筋一通到底的性子,不找周言会发疯的吧。”
我看着他,不说话。
沉新眉梢一挑:“有什么问题吗?”
“有。”我慢吞吞道,“你想找谁?”
他失笑:“除了你还会有谁?这世上值得我浪费大好人生的人可不多。我说你就不能问一个有意义的问题?”
我就微笑起来,心中似有种子发了芽:“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就挺有意义的啊。”
他笑着摇了摇头:“你啊,真是……我倒是有一个不错的提议。”
“什么?”
“这茶水太难喝了,你再给我重新煮一壶?”
我没想到他居然会说这个,不由愣了一愣,不过鉴于他这回态度好,我也不像之前那样对他瞪眼了,遂好心地给他解释道:“煮茶倒是可以,但是这茶难喝主要是水的问题,这里的水都有死气,就算施法除了它们,也没有水的那种原气了,煮起来也好喝不到哪里去的。”
“谁说要用这里的水煮了?你不是能大哭一场引来大雨的吗?你看这样,你流几滴泪,下一场小雨,用雨水来煮茶,如何?雨后新茶的滋味可算是茶道三首之一啊。”
“你——”我为他的无耻震惊到了,刚想骂他一句异想天开,一声咳嗽却从门口传来,打断了我的话。
我和沉新同时向门口看去。
“注意点啊,”见我们都看向他,司命才放下了握拳抵在唇边的手,“这可不是在我二哥的喜宴上,是在别人的宅子里呢。我说沉新,你要调戏你家公主也不看看地方,要是被我大哥看到了,又要多生一场事端了。”
我立即转身在椅子上坐正,伸手将耳后的几缕发丝捋到颊边,妄图掩饰面上的红云。
“我什么时候跟别人说话都需要他的许可了?”沉新不可思议地看向司命,“他要真有本事,我也不会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了。怎么,你这是凯旋归来,还是夹着尾巴地回来了啊?”
或许是司命刚才的那句话惹怒了他,他的这句话说得毫不客气,话里浓浓的嘲讽听得我都替司命感到尴尬了。
司命苦笑一下,走过来坐在了洛玄先前坐的那把椅子上:“你明明知道结果,就不要问我了。”
沉新一手撑腮,半敛了眼眸气定神闲道:“我不问你,怎么让你加深今日的印象、记清楚今天你和你大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沉新,你当真不会预言?”
“我只会算命,不会预言。怎么,碰了一鼻子灰?”
“……”
“意料之中。”
“沉新,你当真不会预言?”司命苦笑道,“怎么我大哥说的话跟你之前提的分毫不差呢?”
沉新轻哼一声:“你平日里看着机灵,其实越到关键时候越会词穷,你那大哥可是口齿伶俐,你去劝他,能劝得动?再说你那大哥的话,其实说来也就两句话,仔细想想就能知道。第一,他不愿原谅你,所以不会承认他是怀逐,是你的大哥。”他伸手,懒懒地笔划着一二的手势,“第二,他不会放弃此行的目的,引魂灯他势必要拿到手,所以他不会听你的话收手。这两点一加起来,你能和他志同道合就奇怪了,你碰一鼻子灰,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我只是不明白,”司命撑着额头,明显有些焦躁地道,“你说,大哥他为什么不愿意认我呢?纵使我之前没有为那一事给他求过情,可那也是他罪有应得啊。我身为司命神君,若是不能以身作则,该怎么服众?我若是因为私心给他求情,阻止常清行刑,怕是等不到想法子使司命府中诸仙服气,就已经无权触碰司掌命簿了。大哥他那么聪慧,应当是很容易就能想到这一点的,为何、为何他就是迟迟不愿意原谅我?难道他还在怪我?”
“是该怪,而且还得怪得狠一点。”沉新道,“这世上哪有做哥哥的在吃苦受罪、做弟弟的意气风发身居高位的道理?”
“可他吃苦受罪是因为我的错吗?是他自己违犯了天规!”司命忽然发起狠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恨声道,“怎么到头还怪起我来了?司命神君是我想不做就不做的?这三千凡尘的秩序还要不要了?!——”
抱怨到一半,他忽然睁大了眼止了话头,神色震惊地扭头看向沉新。
沉新没看他,只专心致志地把玩着那不知何时又回到他手里的茶盏。
他不理会司命,司命却没有就此揭过。
“你……”他忽然语气一转,由先前的焦躁变成了怀疑,“你是故意引我说出这话的?”
“是不是故意的有那么重要吗?反正这本来就是你心中所想,我只不过是给了你绳子的一头罢了,你自己顺着爬上来,难道还要怪我不成?”
“可、可我大哥他不会是那种人——”
“不会是哪种人?是不会杀人放火啊,还是不会篡改天命?”沉新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司命就长久地沉默了。
半晌后,他才缓缓开口:“看来,是我一直钻牛角尖了……”
他声音里带上了之前都不曾有过的沉重,像是失望,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大哥他生性凉薄,我……早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