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佛珠为什么会突然有了意识?
她也不知道。
她只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很久,突然一日睁开了朦朦胧胧的双眼,闻得一阵檀香扑鼻,眼前尽是雾气缭绕的香炉。
香案前的佛像慈悲而庄重,香案之下尽是低头叩拜的男女,僧人静静地盘腿坐在一旁,手里的小木槌轻轻地敲在榆木制成的木鱼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声。
她觉得这样的日子很不错,虽然她只能看见这一方天地,但是诵经的声音和檀木的香气能让她觉得舒心。
香案前的佛像并没有什么变化,日复一日都是一个模样。可是香案前的善男信女却从来都不一样,他们所求的事也不一样。
她有时候觉得闷了,也会忍不住开口说话,可是那些人好像并不能听见。她也不觉得气馁,依然会不停地说话。
日出日落时分,寺里的铜钟就会传来响声,伴着山风传来,偶尔还会沾星带露。就像是在山里绕了一圈才送到她耳边一样,她觉得惬意极了。
她不知人间是怎么计算时间的,她只记得她在佛前渡过了三千二百一十六个日出日落。
佛前的香案渐渐暗淡了色泽,掉了朱漆。香案上的香烛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寥寥无几。
唯有那名每日诵经的小和尚还在。她看不见来烧香拜佛的男女,有时觉得无趣了,便会在小和尚耳边念念叨叨。她知道小和尚听不见,但是她总要打发打发时间。
有时候她也会故意逗一逗他,轻轻地吹一口气,便能叫屋外的雪花飘进内堂来。小和尚被那雪花洒了一身,却依然不敢关闭堂门,直到雪花在他的肩头融化,打湿了僧衣。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日落时分,小和尚结束了诵经的课业,慢腾腾地收起了木鱼,却没有急着离去。
他走到香案前,凝视着那串佛珠,许久没有说话。
她觉得有些奇怪,便故意又吹了一口气,屋外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了进来,落了一地。
她看见有一片雪花落在他尚未干透的僧衣上,她正想再吹一口气,帮他拂去那片雪花。
就见他突然躬身下来,周围的檀香气味似乎更加浓郁了。
“你竟真的成灵了。”
说完,小和尚便转身走开,他穿过厅堂的时候屋外的雪花还在飞洒着,不一会儿就再度落满了他的肩头,盖住了那片尚未融化的雪花。
她愣了愣,突然觉得欢喜。好像原本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后来的日子,她便愈发大胆了。
她会在他要穿过厅堂大门的时候突然关上木门,轻轻夹住他的僧袍。也会在偶尔将屋梁上的小蜘蛛骗下来,在他的肩头上爬来爬去。
他从来不恼,仿佛是对着一个顽皮的孩子,极其地耐心。
不过她也不是一直都在作弄他。
一日,他依然坐在厅堂里诵经,屋外却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那日的雨真的好大,就算她没有吹气,那雨依然落进屋来,打湿了一大片青石地板。
眼看就要到日落时分了,她略算了算,他穿过寺院回到厢房去大概要花费半柱香的时间,那可是要淋雨的。
她想起饭堂的角落里搁着一把无人用的油纸伞,她便费力地抽出灵识往饭堂那里赶去。
用灵识载实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在路上几次三番托不住那支伞,掉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把伞送到厅堂的门口,他便已经站起身,准备要走了。
他自然一眼就看见了门口凭空多出的一把油纸伞。
他撑起那把伞,却见那伞上破了四五个大窟窿。
原是把破伞,怪不得无人认领。
她很气馁,屋外的雨还是那样大,一把破伞又有什么用。
厅堂里吹起了呜呜的风,像是她在赌气一般。
他却将经书揣进了僧衣里,贴身放好。然后撑起那把破伞,一声不吭地走进了雨幕里。
那时候她便想,他可真是个傻子。
屋外的夕阳和日出每日都会照进屋来,小和尚也慢慢地拔高了身量。
他慢慢地长高,长大。然后笔直的背脊又一点点地弯曲,手里的木鱼也越敲越慢。
直到他的脸颊上爬满了皱纹,下巴的胡须也变成了雪白色。
她不知道为什么小和尚会渐渐地变了样子。
相反的,她的意识却好像越来越强大了。
又是一年雨季。
她安静地待在香案上,听着他在诵经。他的声音很慢很慢,敲木鱼的声音也是一下一下的。
她有些昏昏欲睡,屋外的雨声稀稀拉拉的。
她听见他在念《金刚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然后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跌在了地上,她猛然地惊醒。
睁开眼,看见他倒在了地上,苍老的手松开了一直握着的小木槌。
她突然觉得害怕,她想去扶起她,可是为什么她没有手?
她努力地想要过去,非常地努力,可是她还是没能抓住他。
他躺在地上,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她仿佛拼尽了所有的力气,终于成功地脱离了那串佛珠。
她看见自己幻化出了双手和双脚,身上穿着雪白的衣衫和裙子,漆黑的头发长长的直垂地板。
屋外突然涌进了很多僧人,他们将他扶起来,然后说,他已经圆寂了。
她知道她和这小和尚一起待了一万六千多个日出日落。
可是她不知道圆寂是什么意思。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圆寂就是死了。
可惜他没能看见她的样子。
再后来,山上的寺庙渐渐被荒草掩盖,被拆掉。
她又睡进了那串佛珠里,从此,人世间又渡过了多少个日出日落和她再没什么干系。
不知多少年后,她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话。
声音清澈,带着蓬勃的朝气,而且十分的耳熟,就像曾经在哪里听过一样。
她朦朦胧胧地睁开了双眼,一如三百年前的那个清晨,她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一样。
一张男孩清秀的脸凑到她眼前。
男孩双眼如溪水一般透亮。
“妈,这个是你送给我的?”
她突然就想起三百年前的那个小和尚。
一日盛暑,蝉在外头吵叫个不停,她也无力作弄他,只是慢腾腾地和他说话,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
她说,她要是能幻化成形,一定要让他瞧一瞧自己的样子。也算是报答他每日诵经,助她聚灵的功劳。
他并不答话,依旧敲了许久的木鱼。
在她要睡着的时候,才轻声道,那就这样说定了。
她快要阖上双眼,却还是回了一句。
那就说定了。
所以,如今,他们真的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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