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它看着长大的。
她却是和他一起长大的。
它记得,她小时候不过是个圆圆滚滚的小肉团子,白白的,粉嫩嫩的。喜欢在树上爬来爬去,任是谁说她都无用。
它还记得她和他自小就认识,但是它并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它只能大概记得第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
那时她六岁,手脚小小的,脸蛋圆圆的,穿着小裙子,一个人在园子里玩耍。
它也在园子里,悄悄舒展开枝叶。天空中的太阳很大,阳光充足,落下来的时候带着一丝丝炽热。按照人类的说法,这个时候应该是夏天。
它抖了抖叶子,然后发现自己身上开满了白色的槐花。它昏睡了一整个冬天和春天,直到今日才醒来,并未发觉自己居然已经开花了。
它正出神,就发觉身上痒痒的。略一低头,就看见一双小孩儿的手掌不知何时竟攀上了它的身躯。
她十分费力地往树上爬,一双白白胖胖的小脚丫在树下扑腾着,努力了半晌才勉强够着一根树枝。
树枝被她抓住了,轻轻在空中一晃,就有纷纷扬扬的槐花从树枝上落下来。她仰起小脸,雪白的花瓣落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她轻轻吹了一口气,花瓣便被拂落在地。
“你别怕,我只摘一朵。”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尖粉嫩粉嫩的,就像刚刚被吹落下去的槐花花瓣。
它愣了愣,心想,她怎和它说话?难道这小女娃知道它是树灵?
她露出一个笑容,空气中传来淡淡的奶香味,“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接着她扶住一支树枝,慢慢地在树上站起来,然后握紧了那支树枝,朝一片槐花丛里探出了手。
小小的手掌轻轻捻住一支花,一折,便摘了一朵槐花在手里。
她抓住那支花,笑着拍了拍槐树的树干,“谢谢你送我花。”
说完就要下树去,短短的脚从树枝上伸下来,却一直没有碰到地面。她有些着急了,小短腿“呼哧呼哧”地扑腾着,脸蛋都憋得通红。
它突然有点想笑,便悄悄地放低了树枝,她的脚丫差一些就要碰到地面了,远处突然传来一个男孩朗朗的声音。
“你胆子真大。”
她扭过头去,便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站在一片鸢尾花边上。
鸢尾花开得真好啊,浅紫色的花在阳光下张开了翅膀一样的花瓣,柔软的,轻盈的,就像会发光一样。
她扑了两下脚丫,“我下不去了。”
他站在那片鸢尾花前面,抬起眼睛看她。
她坐在槐树的树枝上,雪白的脚丫从粉色的裙子里伸出来,在一片葱荣的绿色里晃呀晃的,整个人白得晃眼。
她撅着嘴看他,他便站不住了。
他走到树下,抬起头,朝她伸出手。
“我拉你下来。”语气多少有些无奈。
她的眼睛黑漆漆的,看着他突然露出一个笑,眼珠黑得发亮。
他抓住她小小的手,轻轻一拉一托,它只看见她小小的额头上带着细细的汗珠,粉色的裙摆在一大片绿色的槐树叶子中间划过,带起一阵轻轻的风。就像突然飞过花丛的蝴蝶在扇动翅膀一样。它只来得及看上一眼,蝴蝶就要飞走了。
然后一大片白色的槐花从树枝上散落下来,她就稳稳地站在地上了。
她一只手紧紧抓住他,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支雪白的槐花。
“快回去吧。”他不似她欢脱调皮,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着。
她重重点了点头,他看向两人紧紧握着的手,似乎是在用眼神示意她松开。她却晃了晃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槐花,然后又笑了。
他愣了下,便挪开了目光,两人握着手往回走。
它看着他们离开,夏日的阳光又烈又浓,落在他们身上犹如洒上了一层金粉,明亮又好看。
它在想,如果它刚刚再把树枝放低一些,她就能自己下树了。
她却突然在一片金光里回头,冲它挥了挥手里的槐花。
这一年的夏日过得格外长。
它觉得人类长得太快了。
它只不过睡了一个冬天,她就长高了半个头。它再多数了几个冬日,她就变了样子。
它不记年月,只知道,突然一日她就长大了。
她长高了,手脚变得修长纤细,头发也长至腰际。她圆圆的脸蛋渐渐瘦了,褪去了儿时的稚嫩。她的眼睛变得更加好看更加漆黑,在阳光底下发着柔柔的光,笑起来的时候笑容直达眼底。
她在树下扎了个秋千,常常过来玩耍。
他偶尔也会来,两人一起坐在秋千上,偶尔看着天空发呆,或是说悄悄话。
这种时候它才觉得他们都没有什么变化。
她依然和小时候一眼活泼,喜欢撒娇,喜欢捉弄他。
他也和小时候一样,话少,目光深沉,却很纵容她。
它记得她最喜欢躲在树后偷偷吓他,虽然每次总能被他识破,并不能吓着她。她却依然十分热衷于这种游戏。他也不生气,似乎是在刻意纵容。
它还记得,一日初晨,他和她一起坐在树下看书。他看书时异常安静,并不说话。她却恰好相反,嗓音轻轻柔柔,语调软软地,就把书上的字念出来了。
它不知道人类的文字,所以既不认识那字也不知道这是本什么书。
只听见她在轻声念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然后她附耳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他正要翻开一页书的手一下子就僵住了,它看见他的耳尖微微泛红,就连额头上都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它觉得有些奇怪,以为他是热了,抬头看了看天空的太阳,似乎真的有些炽热。
便轻轻扇动树枝送来一阵清风。
风将一片树叶吹落在书页上,他一直盯着那本书,连眼角都没抬一下,像没看见那片树叶一样。
他僵了半晌,才动了动手指,终于翻过了一页书。那片槐叶就被压在书里了。
他盯着书本看,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音节。
“嗯。”
它觉得他的耳尖似乎更红了。
她便笑了起来,初夏的风将头顶的树叶吹得“沙沙”直响。
它看见她的笑容,犹如金光盛日,晃得人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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